足足待了三十分钟,雨墨才摇摇晃晃浑浑噩噩地从熔炉里迈步而出。她浑身湿漉漉的,水渍滴滴答答地滑落到地面上,发出嗤嗤嗤的声响。她的头耷拉地垂着,一头长发黏糊糊地把整个面庞给糊住了。
寒毒在高温下的莫名暴动让她在惊骇中陷入无边痛楚,但震惊归震惊,痛苦归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可以理解。但她难以置信不可想象的是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竟能被夺走,哪怕只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除了那更显稀薄虚弱的意念自始至终都在绝对的掌握之中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与生俱在的躯体被寸寸剥离出意念的感知、被夺走被熟悉的陌生的污浊给占据,自己化身寒毒、控制着温度下降再打开熔炉然后堂而皇之走了出去。
她那被发丝遮掩的小脸上残留着一抹黑色,那是寒毒作祟还未彻底消散,她的瞳孔张得大大的,嘴角挂着苦笑,一丝绝望萦绕心间。
若非父亲赠送的钝刀在高温下自动喷射出无穷的银色颗粒给寒毒制造了不少障碍,若非手腕处的小白在最后的关头现形,咬破她的脖颈拦截了部分寒毒,她恐怕已经一战而亡,身体全然换了新的主人。
她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浑浊如此沉重,她的心头也从未如此压抑。往日里,就算痛得死去活来,就算跌入冰窖失去意识,就算一次次被死神亲吻,她也不曾彷徨不曾绝望,只是惋惜只是不舍,甚至还有一丝隐藏着的对解脱的渴望。然而,她真的怕了,如果自己的灵魂孤单单就烟消云散,身体却依旧留在原地供人驱使,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恐怕不会有一人记得自己,也不能保证不伤害父母。
半年的修行生涯,顺风顺水,脱胎换骨,她自信地以为把握到了绝对的主动,只需等到修行到得一定境界,水到渠成的便可将体内的污浊尽数化净,到那时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自在。
“唯一的凭借,竟是那新生的完全无法干扰到实物的意念,可惜只能在那微生物的世界里略施援手。不行,我要强化意念,我决不能被寒毒抹杀,决不允许寒毒占据我的身体为非作歹!”雨墨抬起头来,目光恢复清明、透过散乱垂落的发隙,望向沉默的众人,有悲伤有震惊,有人垂泪有人愤怒有人惋惜,有同病相怜,有兔死狐悲。
“我的奖励呢?”她突然觉得这些人都挺可爱的,恍惚间自己似乎懂事了很多。她轻松的平常的玩笑的笑嘻嘻地开口讨要着。
“雨墨,这是五滴培养液,40度每十分钟可奖励一滴,50度每十分钟奖励两滴,总共30分钟,便是五滴。”翁院长最先反应过来,她缓缓地松了口气,嘴里清晰地解释着规则与奖励,脑中却在飞快地转动着“有如此出众的样本与数据,这回要着急的该是你们了吧。跟我死抠条件,处处看不起我?看我不把你们半年来的贪墨全部吐出来!”
“雨墨,你没问题吗?要不要下山休养几日?”论修行境界的高低,自然是以龙院长为书院之最,雨墨再出现时的判若两人以及熟悉感的骤然回归,竟给他心惊肉跳的直觉。他有半年没有关注她体内的寒毒,“看来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她的实力绝不可能在熔炉里呆足半个小时!就算是我,也要半条老命!”他不禁回想起翁院长提供的绝密资料,蓝级以上的病毒已经可以几乎无损地侵入脑部夺人心智,小雨墨体内的寒毒被一帮庸医喂食得无比强大,万不可以常理视之,是否会发生传说中的夺舍这种奇事也不得而知。他由爱护之心关切之情转为浓浓的忌惮,竟暗暗生出了些许决绝的杀心,只是他并不自知,或许一时也不愿意接受。
“可是翁院长说了,无论是谁,都不能下山。我刚下过山,暂时并不急着回家。我现在想要去魔域看看,可以吗?”雨墨诧异地看了老师一眼,一种陌生与不舒服的观感蓦然升起,“寒毒已到了这地步了吗?都可以改变我对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了吗?看来修行刻不容缓时不我待。”
有心悸之感的还有隐于人后总爱与阴影为伴的燕青,“不会错的,她刚出来时威势逼人,转眼又恢复了平常模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说过我不是真人?她竟能一眼看出我的与众不同?有些意思。”心念转动间他朝铁锅走去,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太短,还是一头雾水,这次他要看个真切,顺便探探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经意间他对这个小女孩产生了极大的纯粹的好奇。“真是久违的感觉!”他热血沸腾,有挑战的人生才值得好好过。
陆云齐的背弯得更低了,越是专注越是容易暴露缺点或者缺陷,他就是如此。进去时她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出来的刹那却带着冷漠死寂的寒意,等她抬起头来时又生出一股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热烈。对于雨墨的转变他有些模糊的但又确定无疑的感应。他本抬起脚要进熔炉再煮一回,但是燕青抢了先,他便转身往魔域的方向走去。
“雨墨,你现在需要的是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等恢复了精神和力气再去一探究竟。放心好了,魔域跑不掉的!培养液的奖励也少不了你的!”映雪和颜琼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架起小姑娘就走了。
熔炉的事情很快告一段落,燕青也没能坚持到十分钟就跑了出来,虽然也很不错,但不够惊艳也没能引起多少反响。
雨墨很乖巧地冲了个澡,再美美地睡了一觉,等起来时到处都是魔域的消息。
“竟然是魔化的禾花雀,那群专吃稻谷的害鸟!”
“那是一种群居的鸟,经常成百上千的规模出动,偷吃田里的谷物粮食。让人深恶痛绝!”
“它们的叫声叽叽喳喳的没有一点韵律,也很烦人的!”
“有百害无一益,才引来帝国轰轰烈烈的灭鸟行动!掏鸟窝、射弹弓、设陷阱、喷毒药、建粘网,甚至有人日夜驱赶活活将它们累死!想得到想不到的都搞出来了,无所不用其极,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整个帝国从南到北,再也没有它们遮天蔽日的身影了。”
“活该被灭绝,当年的粮食产量本来就低,饿死的老人小孩都不敢一一统计,偏偏还有这禾花雀敢成群结队明目张胆地来祸害粮食。”
“雨墨,他们说的并不全面,别尽信。”颜琼出来为这些鸟儿打抱不平,“没有禾花雀的地方虫灾连年,因为禾花雀可不是专吃稻谷的,它们吃掉的虫子比祸害的稻谷多得多。”
“它们其实和燕子一样,喜欢与人类杂居。屋檐、墙角、墙洞都是它们筑巢的地方,有时甚至会直接抢占燕子的窝。据说禾花雀的肉很滋补,这才是掀起灭雀行动的真正的幕后推手。无数无知又饥荒的百姓被有心人当枪使了而已。”颜琼博闻强记,见识渊博。
“魔域里面怎么有那么多禾花雀?不是说灭绝了吗?”
“人类要杀光它们,它们难道会等死?禾花雀可不笨,甚至有研究证实它们的机敏还在老鼠之上。我们现在再见不到它们的踪影是因为习性的变化。首先它们远离了人类,再不与我们同居。其次改变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我们一般无二的生活状态而转变成昼伏夜出,与老鼠一样。至于魔化,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大肆繁殖以及疯狂攻击人类。”颜琼苦笑着看向雨墨,“魔域的初级任务就算猎杀禾花雀,说来可笑,与当初灭绝行动的计数方式居然一模一样,都是剪下双足来兑换奖励,仅仅是奖励的不同。”
“书院里面什么时候来的禾花雀?”雨墨问道。
“这就要问翁院长了,书院里的许多东西都超出幼学帝国太多!魔域与外界大不相同,可以说书院里的一切都是将我们推向强化与进化的快捷通道,而魔域则是魔物的狂欢,是人族的陷落之地。在那里,呼吸不畅,视力模糊,听力下降,手脚僵硬,反应迟缓,我们的优点被限制而缺点被放大。待久了恐怕还会退化。”
“那不是非常危险?”
“这个大可放心,魔域的门口有结界,我们可以自由出入,魔物只能乖乖地呆在里面。不过你要小心点,禾花雀的速度有点快,而且数量太多,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寝室的三人能够结伴同行。”映雪建议道,“雨墨,你的飞刀耍得那么厉害,是不是有什么诀窍?能教教我们吗?我看了陆云齐和燕青闯魔域的情形,我们绝对不能让禾花雀近身,近身就只能逃命。那个陆云齐跑不快,被数十上百只鸟围着追着啄,要不是燕青及时赶到冲进去把他给丢出来,估计就挂在里面了。他们两个都是伤痕累累地出来的,样子好凄惨。那个楚霸天本来也想去闯一闯的,结果秒怂。”
“没有教习帮忙?”雨墨诧异。
“是爱莫能助!魔域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火器失灵,只能使用冷兵器,这也是我们只能用飞刀弓箭而不是火铳弹药的原因。二是年龄,必须是10岁以下进入过,以后才能再进。而且,年龄越小,里面的压迫限制就越少。还有个限制,进入了至少要呆满五分钟。两个院长都不希望我们现在进入,太危险了。与你相比,我们的飞刀实在没有准头,那些怪鸟像蝙蝠一样密密麻麻地扑过来,根本就是去送死。”映雪很惦记。
“映雪,颜琼,不是我不想教你们,而是我并没有什么诀窍,我就是平常地练,练着练着就这样了。”雨墨语气诚恳,“我现在去飞刀室练习,你们在一旁看着,看看有什么要问的。”
“太感谢你了,雨墨。”两个女孩喜笑颜开。
飞刀室很空旷,大部分学员都在休养。雨墨手持飞刀,翻来覆去地看着,却迟迟没有脱手。
“怎么了雨墨?”映雪不解地问。
感觉到她的催促,雨墨仓皇扔出,“噗”,飞刀离靶心差了老远。百发百中?例无虚发?
身体好似掺了许多杂质,又好像生锈了一般,一股强烈的力不从心占据了她的心思。
她闭上眼,缓缓地平复下心境,一会,她的眼里心里手里只有那一柄柄薄薄的飞刀。
“铎铎铎”,十柄飞刀被她一口气甩出,她往日里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脱靶的脱靶,外圈的外圈,竟没有一把落在红心。旁观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好看。
雨墨若有所思地捡起所有的飞刀,再次立于原位。“身体不完全听使唤的感觉可真心不好玩。”这次她控制着意念将飞刀紧紧包裹住再次甩了出去。干脆利落,依旧脱靶。
她又举起一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完全忘却了旁边的红蓝二人组。这次她轻轻地扔出,任谁都能看出她根本没有射中靶心的打算。她确实放弃了射靶,正在测试她的意念能够延伸出的距离。“如何能够增强意念?若是能够以意念控刀?”她体内,寒毒与生机纠缠不清,在没有想到分开的方法之前,她不愿再练体,不想由此壮大了病魔。毕竟她还有意念可以修行。
颜琼很有耐心,她拖着映雪整整看了一个小时。“哇,雨墨绝对是故意的!不说百发百中了,她以前完全不是这样子修炼的!不想教就直说,表演得这么辛苦这么逼真这么刻意这么烂还请我们来观摩!”映雪气呼呼地走出飞刀室,要不是颜琼拉着,她真要指着雨墨的鼻子骂!
“她很专注也很努力,这不是装的,她也没有必要如此。我想她可能遇到了什么问题,正在研究解决的方法。”颜琼虽然也有些失望,但到底理智惯了,不会轻易下定论。
“哼,分明就是小气!”映雪冷哼着不再回头,“白白浪费一个小时!”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雨墨才停了下来。她已经毫不停歇地练习了三个小时,距离靶心还是很远,但她终于松了口气,她的意念可以很轻微地改变飞刀的一丝飞行轨迹了。她看到了希望。
直到再见到二人她才想起说好的传授飞刀诀窍,“这是五滴培养液,你们拿去用吧,我暂时用不上。我的飞刀修行出了问题……”但是映雪气呼呼地拒绝了,颜琼也只是歉意地打个招呼便被拖走了。
雨墨心中苦涩,她转身迈入入定室,若是没有强大的意念支撑,所有的友谊都不过水中月镜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