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是村里最奇怪的儿童,他两岁才学会走路,可几乎同时学会了说话,而且说的流利清晰。那时李正在后院剁菜,他为别的孩子一岁学走路,李义两岁仍不会而感到担忧,完全没注意李义早就醒了
他爬下床,穿过厅堂,爬到坪中,毫发无损地爬过碎石子路,一头钻进草里,即使被草割伤也没有哭闹,当他爬出高及膝盖的杂草时,眼前是一个池塘,李义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爬,直到掉进水里,他被水淹没的时候不停地挣扎,还大喊救命,声音穿透草丛,厅堂和墙,落进李正的耳朵,李正立刻放下手中的刀,冲到池塘时才发现是他的孙子,还在挣扎着喊叫。
李正救上孙子时,李义在他怀里昏过去了,李正把他胸腔的水拍出来,但李义还是没醒,他吓得抱着他去找村里的土大夫,大夫瞄了一眼,笑道:“这个简单,只要拿二两猪粪往嘴里灌就行了。”
李正没有怀疑,当即找养猪的张老汉要了一碗猪粪,扒开李义的嘴就要往里灌,李义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可是碗已经斜了一半,一口猪粪滑进了李义的嘴里。
李义哇的一声大喊,推开眼前的碗,那碗哐当扣在了郎中的床上,他叫第二声的时候噌地站起身来,冲到门外把脸埋进井边的水桶里。
这一下子把两个人都看呆了,他们愣了有十几秒,回过神来时李义已经不见了。
傍晚,李正在山坡的背面见到了睡着的李义,他叫了一句:“义儿?”
李义回了一句:“爷。”
“你什么时候会的说话和走路啊。”老爷子还是有些吃惊。
李义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拍掉身上的草,他冷静地说道:“就是刚刚。”
李正笑了起来,不再追究,他把锄头重新抗回肩上,说:“走了义儿,回去吃饭了。”
他用奇怪的声调吆喝了一声,山坡那面的牛都回应他,“吃完饭收拾一下,睡一觉,明天去拜菩萨。”
李义站起身来,问:“爷,为啥要拜菩萨啊?”
“明天你爹生日,我做碗面,先给菩萨吃,然后你就代你爹吃了吧。”
李义默不作声。
第二天他们上了南山,李正背着一捆柴,李义端着一碗面,腰间缠了一挂鞭炮,山路不算崎岖,清早却行人稀少,偶有二三认识之人,李正都会点头致意。
柴在李村的意思是诚心,要是哪家求帮忙,就送一捆柴给帮助之人,李正现在带着一捆他挑出来的成色最好的柴去拜菩萨。
在庙口,他先把柴放在门边,叫李义背过头去,然后头磕在门槛上,这门槛受过不知多少年的磕,有一块已经自然凹陷下去,圆润光滑。
这样约莫一刻钟,李义等的不耐烦了,而且一碗面对两岁的他来说实在有点沉,他悄悄转过身去,看见他爷爷竟然在流泪。
李义慌了,他把面放下,把爷爷拉起来,李正赶忙胡乱抹掉眼泪,他又恢复了可亲的样子,一手端起地上的面,另一只手牵着李义,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柴,迈步走进了大殿。
佛祖的动作似乎永远一成不变,且全身上下都是金光闪闪,以前一些顽皮的小孩在佛像上打闹,蹭掉了一块金漆,现在又被补了新漆,那块拳头大小的地方分外耀眼。
李正拿来两个蒲团,自己先跪下,叫李义过来也跪下,李义听话地跪在蒲团上,两岁的他在巨大的佛像面前感到压迫,但是李正叫他这样做,他就这样做。李正合掌,他也合掌,李正磕头,他也磕头。
那碗摆在供桌上的面早已凉透,不冒一丝热气,李正嘴里默念,都是些保佑我儿保佑我孙的话,然后他教李义说:“虔子求佛祖,护我生父,虔孙求佛祖,护我祖根。”
“默念百遍,心诚则灵。”李正说道,他端下面来,叫李义吃了。李义心里默数,念了第八十二遍就停了,他拿起竹筷吃了一口,冷掉了的面比糟糠还难吃,汁水已干,李义胃里翻腾。最后他还是硬撑着吃完了这碗面,干干净净,一棵香菜都不剩。
下山时天下起了小雨,有些路被雨水冲的泥泞,而且早上的雾气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散尽,李义感觉自己少穿了衣服,他冷的直哆嗦。
李正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速度不快但非常稳健,直到在那个拐弯的坡口,李正一脚踩在青苔上,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李义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正已经倒在眼前,他亚麻裤子的膝盖口磨烂了,脚后跟被扯掉一大块皮肉,触目惊心。
李义在这一天第二次慌了,他想用力扶他爷爷起来,可是奈何力气太小,怎么也做不到。
李正疼的发怵,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李义站起来,李正仍牵着李义的手,但是李义感觉现在是他在牵着李正的手了,他尽量挺直身板,好让爷爷不至于佝偻;但是用处不大,他把手往上送,好让爷爷省着力气;他死盯着眼前的路,以便提醒爷爷哪里还有青苔。李正还是一步一步,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他仍然觉得今天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
快到家时,李义终于抬起头来,他问:
“为什么。”
“什么。”
“我们明明刚求佛祖保佑。”
“佛祖很忙吧,还没顾上我们,是我眼睛花了,不好使。”
“我们到底为什么求他。”
李正叹了一口气,似是沉重地说:“保佑我们。”
时光如梭,自从李义二岁说话的事传开,他便在周围几个村中小有名气。
五岁那年,他终于不是缩在家里看他爷爷刻木雕了,李义第一次自己走出去玩,玩了一整天,午饭时候也不见人,直到晚饭才回来,李正问他去哪了,李义只回答跟竹子和筒子他们玩。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李正惊掉了下巴,李义吃过饭,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根毛笔来,又不知从哪捡来一块墨,他用手抓着就往陶瓦上磨,接着又从阁楼拿出几张李艾以前的宣纸,铺陈开来。
李正当时正在门口抽烟斗,听到阁楼砰砰响,就敲掉了烟壳,收起烟斗往屋里走,眼前的情形让他错愕,他看见李义在纸的中间写了个义字,字迹飘逸潇洒,李正没见过城里的大师所作,只觉得可能这就是大师作品,然后李义把第一张义字压到底下,在第二张上开始写诗,这句诗让李正看得心惊肉跳。
佛前叩问八十道,年半才撕十九经。
李正还没明白这写的什么意思事,李义立马就换了下一张,他开始写文章,赵越两国的战法论,刚起头两句,李正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拉住李义问他这是什么。李义答这是权势引战论,然后他接着说:“两国必战。”
李正感觉额头上遭了一刀,他颤抖着喝道:“你懂个屁,你才五岁,哪里知道的这些歪邪东西。”
李正催促他回房睡觉,然后拿起那一沓纸准备扔掉,想了想又把它们塞进了阁楼。这件事他不敢告诉邻里,怕引来祸乱。
他隐瞒多年,直到临终前他见了儿子最后一面。而李义自这件事以后表现得格外正常,他也不向任何人提起,仿佛忘掉了这件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