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在泥塘和草垛里度过了他安然的童年生活,甚至经年之后仍会怀念起来,颇有一番余味。
六岁,水村别的孩子还在泥巴地里摸爬打滚,但是李老爷子犹豫了快半年,最后带着李义去了趟集市,卖掉了半年来屯下的烟草和粮食,拿到四锭银子决意要送李义去镇上的学堂读书。
李老爷子觉得这孩子将来也会是个状元,像他爸一样功成名就。
但是李艾一去不返,多年过去回来的只是一封家书,李正有气,从没见过十三年不着家的大宰相!
其实送李义去学堂念书有李正的私心在里面,他相信李义的本事一定可以像他的儿子那样名震一乡,他希望李义考取了状元后可以入朝见到他素未谋面的父亲。
李义听说要去念书,痛快地答应了,即使孩子们中间在流传书会像野兽一样吃掉你这样的言语,李义也欣然听从老爷子安排住在了镇上的四叔家。
每日清晨,四叔母会准备好茶饭和装着书的包裹,四叔要赶着马车去从商,马车上装了不少货物,都是些衣物零口之类。
李义便和四叔的儿子一起坐在那些货物上顺路去往学堂,四叔一直对李义的礼貌勤奋赞叹有加,希望儿子李顺可以向这位表哥多学习。
李顺也六岁,虽然李义才大他五个月,但李顺一直喜爱这位表哥,不上课时常与他在一块打滚厮混。自从这位表哥住进他们家,李顺一改混世魔王的面貌,开始模仿着李义彬彬有礼了起来,这是四叔乐意见到的,也就更喜爱这个侄儿了。
李义常为这事儿哭笑不得,因为礼貌只是认生,拘谨所致。
李义上的正是他爸李艾曾待过的学堂,那时还叫做德才堂,后来李艾考上状元,这里唯一一位老师李八斗就痛快地换了一张牌匾,就叫状元堂。
李八斗在镇上除却一层老师身份,还有另外一层。很多人见到他都嘲笑,“才有八斗,家中米可有八斗啊?”说白了就是个穷教书的,那块看起来可畏的牌匾其实是李八斗从棺材店捡来的一块做坏的棺材盖!
李八斗对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意,偶尔兴起还会反唇相讥,“我上次在街上见你老婆又给你戴绿帽啦。”
那个人听后脸色煞白,瞪他一眼就往家跑。
学堂在一座山的脚下,实在偏僻,山路泥泞,却也阻挡不了孩子们考取功名的心。
李义似乎对德行礼仪之类倍感兴趣,常常废寝忘食地钻研古人书籍,尤其是对书上晦涩难明的古语有所感悟。
“老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说的什么啊。”
李八斗不禁高看这个孩子两眼,因为他来到学堂不足一年便学会了读书识字,又只用了一年就学会了写,远远超过了同龄所有孩子。
而现在他似乎已经在钻研道的问题了,这时李八斗才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他问:“你是不是李艾的孩子?”
“正是家父。”
李八斗笑了,算来他跟李艾也是难得的好友,那年二人一起背上行囊进京赶考,共吃一张大饼。
最后李艾中了状元,而他取了榜眼,放弃去做官的机会,想来多少也是有些不甘。
这是李艾的孩子,他感到欣喜,虽然当年次于李艾未中状元,十多年来心结也早已解开,如今见到故人的孩子自然感到亲切,发自内心的开心。
“难怪天赋超绝,你的鼻子眼睛都跟你父亲很像。”李八斗说。
李义一听老师如此提起他的父亲,便知二人关系不浅,他从没见过他的父亲,此时听闻,便请求李八斗说得再详细一些。
李八斗哈哈一笑,提起书案上蘸好墨的毛笔,俯首间作成一副图,画的正是他印象中的李艾。
画中人正气十足,一笔而过的英鼻饱满,双眼似有神。
这天对李义是重要的,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竟是以这种方式。
李义再次请求他的老师,希望可以将这幅画赠他。
李八斗看着他,对这个后辈越发喜爱,他说:“你懂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时我便将这画送你。”
李义激动地退下,仔细地研究这些最基础的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李义按最简单的翻译来说,就是减少多的以补给少的,万物皆如此,他想到气味由浓的地方飘向淡的,山高会倒塌,谷深会填满。
他把这些告诉了他的老师,李八斗点点头,小小年纪就能明白这个,虽然是最基本的道理,但是实属不易。
可是李八斗话锋一转,损有余而补不足说通了,天之道呢?
李义被问住了,但他当即答,是万物。
李八斗扯了扯嘴角:“这娃子简直跟他爸小时候一个样。”
那时他们就这个天之道争论了好几个寒暑,十岁时李艾就说这是万物,而他说天道是气运,一个说的是半虚半实,而他说的是虚。
为此他俩还在泥巴地里打过架,一口一句脏话,没一点文人的样子。
想到这里,李八斗又笑了,他说:“我要是说天道是气运呢?”
李义瞪大了眼睛,八岁的他想跟老师争个所以然,却又好像不太合乎礼义廉耻。
李八斗见李义的模样,长叹一声:“天道既不是万物也不是气运,你年岁尚小,再思量思量吧,这次不要轻易告诉我了。”
他是在叹息过去。
李义年幼,有些不服,但不好再说什么,他敬重他的这位师长。
没想到的是这一想就想了两年,再想不出个什么结果。
李义十岁生日刚过,是在四叔家庆祝的,四叔赶车把爷爷从乡下接来住了两天,又去城里买了极富盛名的糕点。
李义提出要请老师一同来庆生,四叔痛快地答应了,不由又高看这个孩子几分,尊师重道,好。
李八斗立下作了一副星斗图送给这位他最喜欢的学生,如今就挂在四叔家的屏风后面。
却不曾想,半月之后,李八斗突然在课上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说他已是不惑之年,四十有余,无力再教书育人。
众孩童听见都悲伤不已,因为虽然八斗老师穷苦,但平常对他们照顾有加,甚至有时还会买上一些糕点与他们一同赏月。
如此好的一个老师要走了,那以后谁来教他们呢。
李八斗交代了一些事情,又说已经寻到人来代他教书,是个年轻老师。
镇口,李八斗坐上了牛车,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李义也只是知道似乎要回家乡看望父母,他也不知李八斗的家乡在哪。
李义站在镇口目送李八斗离开,李八斗临别前拿出那副李艾的画像送给了他。
他最后一句话是:“再想,图先送你,老师走了。”
李义感觉有些难过,这是第一次有身边的人离去,他快乐惯了,此时心绪难明。天色阴暗,更加重了他的烦闷情绪,此别不知再见是何年!
算来还有六年李义才能去参加乡试,他已经是状元堂最出色的学生了,整个镇上的人都认为他必定拿到乡试的头名,毕竟当初他爹李艾一路都是第一,给乡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状元堂换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在第二天与孩子们见面了,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衣冠正正,仪表堂堂。
笑容也好似天生,温和如汤药。新老师向学生们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太微,往后就是我做你们的老师了。”
学生从六岁到十六岁的都有,每日便是念书,推敲书中意,不懂了就问老师。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孩子们更乐意叫这个新老师为微哥,李太微也不介意,时常跟孩子们瞎闹。
很快这群年幼的孩子就忘掉了李八斗,沉浸在欢喜里。
只是那天李太微刚入职时就注意到了坐在中间的李义,往后的日子里都多看了他两眼。
看起来他与别的小孩子一样,在草垛里毫无顾忌地乱滚。但是李义身边居然有一道莫名的白气环绕,多看几眼甚至连李义的身影都模糊了起来。
这让李太微感到不可思议,他心中盘算,难道这孩子是近仙体质?
李太微从城中下到这所镇子当老师是因为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他其实是凝气境十二重的高手。
如今似是看到一个好苗子,不禁手心痒痒,想做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李义身上的白气浓郁地吓人,李太微坐不住了。
他把在专心念书的李义叫到书房,问他最近可有什么文字不懂的。
李义恭敬答:“未曾有不懂之文,唯这最初看到的天之道,总不得其意。”
天道对李太微来说还过于遥远,但是还是吃惊这么小一孩子居然在研究天道。他看着李义身上浓郁到极点的白气,下定决心要培养他走上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他对面前保持着礼数姿态的李义说:“明日卯时三刻,来后山见我,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