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走在大学路上,常常涌上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有些恍惚,即便是阳光明媚,走在大学路上也没有被夏日的阳光刺花了眼的感觉——马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枝桠交错在空中形成绿油油的林荫道。走在树荫里一路下坡,先是路过一家小学——我的女儿在这儿已经读到小学四年级,暑假马上就要来了,再开学就是五年级了。这所学校的老楼在1949年前是两湖会馆,两湖会馆的创办与当年执掌青岛市长之权的沈鸿烈有着密切的关联,而沈鸿烈作为当年东北军系列的海军舰队司令和青岛特别市的市长,即便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青岛老故事里的主角,尽管在1949年沈鸿烈已经随着国民党政权去了台湾。马路对面,则是当年的国立山东大学,高高的围墙让这条马路显得幽静了许多——校园里与大学路和红岛路交界的一角矗立着“一多楼”和楼前的闻一多雕像。其实这条马路在以前——至少在我记忆中的1970年代——是很幽静的,直到1980年代中期,这条马路上还只跑着两路公交车:1路和25路公交车,更多的是骑自行车的人,而当时即便是骑自行车,大学路也是人车稀少。曾几何时,大学路已经成了老城的主干道,高大的梧桐树吸收了车流的滚滚喧闹,遮蔽天空的浓荫也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许多。大学路是有故事的,就像1930年代的老山东大学成了青岛的历史遗产——今天已经变成了城市文化的骄傲,走在大学路感觉当年的国立山东大学既遥远又亲近,当年的那些文人在青岛的往事已成了今天的谈资,一路走过,墙边的游览标志牌上注明着那些文人故居的地址,几乎都在这条路的周围,闻一多、沈从文、梁实秋、杨振声……而一条短短的岔路上,老舍故居的门前总是寂静着,尽管老舍故居已经正式建成了“骆驼祥子纪念馆”,每次走过,依然是游人寥寥。老舍当年在这儿,写下了他的不朽小说《骆驼祥子》,在这里老舍正式开始了他的职业写作,在这里他的家庭生活是宁静的,等他离开这里,等他去了武汉,等他去了重庆,老舍的生活和情感有了转折和变化。现在的老舍故居,老舍的头像雕塑面对着小院角落里的青铜塑造的拉车的祥子,尽管祥子的世界属于北京的生活,祥子的纪念馆却建在了他的诞生地。在老舍故居狭窄的房子里,想象不出当年的老舍是怎样的生活状态,他的遗物既真实又显得似是而非。不远的一栋老屋就是杨振声故居,与老舍的故事相比,曾任山东大学校长的杨振声就显得故事不多了。不过,闻一多留下的故事却是浪漫的:闻一多在这里为女作家方令孺写了长诗《奇迹》,以期待自己的情感生活出现“奇迹”……
走过大学路,常常自动或被动想起这些文人,他们的旧居他们的故事都留在这条有着浓密绿荫的老路上。这些文人在青岛的故事都属于1930年代。当代的文人故事对我来说只有一位当了一辈子小学美术教员的轶事:一位报社的老同事告诉我,在20世纪60-70年代,一位医生把他在大学路上的一间闲置不用的老屋收拾出来,提供给他的一位喜欢画画的当小学美术教员的朋友在这里画画,小学美术老师的家里太拥挤,放不下一张合适的画案。到了星期天或假期里,小学教员就来这里挥笔作画,据说,仅仅是齐白石老人的荷花,小学教员就临摹了一千多幅,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最终小学教员有了属于自己的笔墨,在他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他的写意中国画被李苦禅誉为“白石后一人而已”,成了大器晚成的又一例证。这位小学教员就是张朋先生。张朋先生留在大学路的这则故事,常常让我猜想当年的那间闲置的老屋是在哪所老院中呢?
张朋先生去世到现在正好满一年了,去年也是在这个时节,我在博客上写下了一篇札记:
看到张朋先生去世的消息,享年九十二岁,晚上找出写有当时拜访老人的札记的画册。记得当天从张先生家出来,来到报社后,收到了北京朋友寄来的这册自印的画册《2006苏州雅集》,顺手就在前边的白页上记录了到张先生家的印象。前些天和一位上海来的美术评论家谈起张朋,评论家很为张先生晚年的搁笔感到惋惜,说其实完全可以再画啊,对外宣布封笔,不等于真正在家里不画,这个样子,实在是损失。我没接话,张先生搁笔,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许是看到老人生活中的样子,和他的绘画留给我的印象差距太远了。这几年,每个星期天,我都要陪着女儿到少年宫,每次都要经过张先生家的院门。常常不由得要扭头看看张先生住的那间采光并不太好的房间窗户,一位真正的画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现在老人去世了,再走过那个熟悉的门牌号码,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那本《2006苏州雅集》卷前白色扉页上,我写道:
2006年4月5日清明节周三上午九点随H兄至黄台路某号院门前与他小学美术老师会合,拜访张朋先生。H兄美术启蒙老师当年曾随张朋学画。至一楼张朋家,印象深刻,出乎想象。张先生八四年搬入此“旧套三”居(当时为新楼属好房),一直未再迁居。张老言搬过七次家才有此屋。几年前青岛文化名人公寓落成,曾让老人搬入,但为张老拒绝。老人起居室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窄小寒酸,墙上两幅写于八十年代初的书法,三张镶在镜框中的张朋彩色照片。老人手冰凉,眼神纯净,已戒酒,但仍吸烟,不是弹烟灰,而是直接用焦黄的食指掐掉。言谈清晰,说已八十八岁,仍是老毛病,脑供血不足,胳膊凉。问老学生现在住何处,并拿出一张纸片让他写下地址。家中已看不出书香色彩,更无文房之类,旧桌上一个笔架孤单摆在那儿,架上并无毛笔。当年作画工具已送学生们了。张先生说自己从七九年就不再画了,八十年代初还画过一些,但很少,只零星画过一些。老人桌上也少书卷,三部厚实的旧《辞源》流露着一点文气。张先生当年喜欢围棋,亦早已放弃,几乎与搁笔同时。张先生的老伴坐在一边的小床上,后来说累了就躺在了小床上。张先生和老学生谈起当年旧事,话题不再涉及绘事。我突然悟出张先生何以搁笔:做小学美术教师时的张朋,绘画带给他的是精神的愉悦和心灵寄托,六十岁后因北京一些名家如袁运甫、祝大年、李苦禅等先后来青岛看到他的画后大加赞赏,之后他的画作传到北京,又受到李可染、张仃、吴作人等的褒扬而成名,尤其是时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就张先生的工作给予了批示,即将退休的小学老师,从而转身为大学教授,张朋的成名既晚也早,说早是因为若没有成名,他还会继续享受绘画的乐趣,成名带给他的虽然有生活和身份的改善,但更多是麻烦,尤其是各方面索画求画的纠缠,绘画已不再给他艺术的快乐。时下张朋画价早已与他无关,他的作品也大多离开了他的生活。张先生旧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印刷品照片,是张先生画的牡丹。我们坐在(与张先生并排坐着)另一张稍大点的床上(这间小房间里因这两张床而显得拥挤),身后墙上贴着一张印刷的张先生的画《得寿》,画面上是张先生最擅长的老猴献桃。张朋是青岛书画的绝唱。
实话说,拿张朋先生与老舍那一代的文人相比是不恰当的,即便是和当代的文人相比,张朋先生与全国的那些绘画大家相比,也只是一位属于本地的名家,但尽管是地方名家,张先生的写意中国画,是能够拿到北京上海为识者赏的。(艺术评论家陈传席曾把张朋和黄秋园、陈子庄、陶博吾并列为当代中国画四大“在野派”名家,虽是一家之言,但也可以想见张朋的画作艺术水准。)1949年之后,那些文人的故事都成了绝唱。即便是今天的张朋先生,也成了绝唱。
除了假期,每天的早晨和傍晚,我都要沿着大学路走过,陪着女儿来学校和回家,在夏天的绿荫里,阳光变成了一地的碎珠。走在这样蕴藏着多少现代文人故事的老街上,怀旧成了一路伴随的光影。走在大学路上,时常与老舍、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们遭遇,有时这种遭遇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他们当年来过青岛,青岛是他们人生之旅的一个驿站,他们在这儿留下了《八骏图》《樱海集》《骆驼祥子》……也留下了他们的故事——与青岛有关的故事或无关的故事,我更感兴趣的并非他们与青岛的故事,而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尤其是他们与别人的故事。
2010年6月28日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