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盖地,如水弃流,镇碑庙沉寂已有千年,如今仍然沉默,但这里的每一片砖瓦都见证了永宁镇经久以来的兴衰。
镇碑庙的庙檐之下,恒镇永宁碑散发的淡淡光芒,微不可见,但正是这道光芒守护了此地千年以来的宁静和平。
……
已然到了第二十五个年头,镇守老头点燃三根神香,双手捏实,将其插在眼前古朴圆滑的香炉中,凝视良久。
随着香烛燃起,镇守老头跪在菖蒲编织的蒲团之上,无比虔诚。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跪在恒镇永宁碑前,依春日祭的大礼不折不扣的磕了三个响头。
传言,恒镇永宁碑会回应每一个虔诚祈祷的人族,此为【禳碑】。可无人知道,这祈祷说与谁听,就像无人知道镇守老头的喃喃私语在诉说些什么。
镇碑庙中,已是空无一人,三根神香燃之过半,永宁碑前香烟袅袅,绕梁而转。随之而来的,正是那凛冬的第一场雪。
……
凛冬初降的第一场雪,就已经把横贯小镇的壹水河完全冻结了起来。小河流经张记木坊所在的富贵巷,立起了一座高高凸起的拱桥。
拱桥横跨水面,石拱两端,分别蹲坐着一只口中衔珠的石狮。传闻他们就是曾经在永宁九镇为害一方的异兽之一,如今已经被人遗忘了姓名。
两只石狮眦目远望,背向对方,虽然雌雄各异,但却同样威武雄壮,神采飞扬,立足于大地之上,睥睨四方。
富贵巷中,林立着永宁镇最有名气的店铺,木坊,车马行,胭脂水粉店,食楼……前些日子还车水马龙的巷子,如今却只有从桥上下来的一个年轻人。
他身材单薄、眉目清秀。因为寒冷,脚步跌跌撞撞,让人觉得他下一步就要倒在雪中。可是他虽然一直摇晃,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倒下。
直到他站在一间平平无奇的两层木楼前,停下脚步。木楼门匾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画着一株玉钗。
样式简单的玉钗上面刻着流水的细纹,整个钗子就像一截溪流在流动。再看玉钗时,就觉得既不华贵,也不鄙陋,平平淡淡,普普通通。
巫木知道,别看门匾不起眼,这里其实是永宁镇以首饰水粉出名的栖水楼。栖水楼中的玉钗,簪子,耳环,胭脂水粉等等,在九镇之中都颇有名气。
年轻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门匾,梦中,那柄玉钗就曾插在她的秀发之中。在她消失时,凭空出现又消失,就是为了让自己来这里吗?
巫木的心头又浮现出那两句话,
“想变强吗?”
”那就来找我吧“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荒谬的事情,梦中的虚幻被现实映照。巫木无比坚定的点点头,对着门匾缓缓说出口,
”我真的想变强啊。“
随着巫木这句话出口,门匾玉钗中流动的波纹慢慢凝滞下来,它将实现巫木的愿望,兑现曾经的承诺。
普通人无法察觉其中的变故,可随着玉钗中元力的彻底消亡,栖水楼的主人早已被惊动!
“不知公子是敌是友?”
紧闭着的栖水楼门缓缓拉开,身材高挑,前凸后翘的绝色美人披着夜澜襦裙,雍容华贵。火爆的身材束在紧俏的衣袍中,简直能融化漫天冰雪。
女子的声音儒糯轻柔,精致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悦。可正是这份嗔怒,凭添了些许风情。
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巫木的心情十分复杂。眼下,他还穿着那身大红的袍子,不过乌黑的长发被断去一截。
可惜,他无法发觉门匾上的微妙变化,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如何惹怒了眼前的美丽女子。
当他的目光离开门匾时,不禁被女子的容貌吸引。那一头蓝宝石般纯粹耀眼的长发,是永宁镇不曾有过的色彩。
白皙的瓜子脸上鼻翼凝琼,微漾的眼波之中清澈宁静。这让巫木想到了梦中的白衣女子。
眼前的女子身上拥有一种和白衣女子完全不同的气息,如果说白衣女子是跌落在人间的仙女,那么眼前的女子就是从凡尘飞升天界的神女。
一个曾从高处俯视人间,另一个始终无法让人看到她的眼眸。
年轻的巫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非敌非友?
巫木来此,既不是为了购买首饰脂粉,也不是上门挑事。难道他可以告诉女子,自己仅仅是因为一个梦,站在了栖水楼的门前,为了多看一眼门匾上的玉钗?
梦虚无缥缈。
哪怕在充满五行力量的天地之中,无数神话传说让人心神向往。但梦就是梦,并不是真实存在!
于是,巫木从梦中为自己编织了些言语,想要消弭眼前的尴尬处境,
“我在找一个女子,偶然路过此地。看到门匾之上的玉钗有些熟悉,故而停下来有些失神。”
栖水楼经营贩卖女子的体己物,自然少不了和各种男子打交道。作为楼主的萤裳虽然一向居于幕后,却隔着帷幕看到了不少人心。
眼前的少年虽然看向自己,但是瞳孔之中却有些迟疑,他说谎了!
栖水楼前门匾上画着玉钗,玉钗之中曾隐藏着传承千年的水元之力,可眼下不剩丝毫!这肯定和他有关,只是他是否知道呢?
萤裳玉手隐藏在袖口中,一颗晶莹的水珠贴在如水的肌肤上。水珠中凝聚了飞雪中的水元之力,此刻正在不断吸取周围的水元,变得如同信钱一般大小。
接着,如荑般的玉手微曲,让水珠不自然的在掌心中旋转起来。然而,让萤裳失望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应该显露些什么的水珠中心却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波纹,这就说明眼前的男子和魂术师没有任何关系,真的不是他做的吗?
其实,萤裳使用的正是水元魂术师能够掌握的秘术,【明镜如水】。这一招凭借着水元之力的特性,能够映照出周围环境中是否存在觉醒的神魂。
因为觉醒神魂的魂术师身上,都有异常的五行波动。
平静的水珠证明了巫木只是个没有神魂的普通人,而且‘明镜如水’也昭示了栖水楼周围并没有其他魂术师的存在。
这就怪了!
萤裳不是多疑之人,但在这凛冬中凭空出现的奇怪少年难免让她心底生出异样,也许是’明静如水出错了呢?‘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萤裳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了。毕竟,门匾之中的水元之力太过重要,她不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样返回栖水楼!
萤裳抬头看了眼漫天的风雪,凛冬来了,栖水楼又要闲来无事了吗?萤裳的心绪也随之放飞,
“既然公子这样说,奴家可否略尽绵薄之力?”
“在我们栖水楼中倒是有不少‘白衣女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公子想找的人。”
萤裳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为自己突然萌生的念头暗自祈祷,一定要把他带回栖水楼。
巫木有些动容,既然玉钗出现在此处,也许梦中的女子就在这栖水楼中也说不定,他还没有移动步子,萤裳扭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
“来吧,公子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下一刻,萤裳发觉自己有些孟浪,如此有违礼数的举动让她有些羞恼。但想到玉钗中的水元之力,她不能放手!
于是,萤裳更加用力的拉住巫木,还违心对他’咯咯‘一笑,
“奴家乃是栖水楼楼主萤裳,还不公子如何称呼~”
从外面看只有两层的栖水楼别有洞天,悬空的大厅直达最顶部。
那里挂着一个水蓝色的绣球,绣球伸出八道彩色的锦缎缠绕在四周的柱子之上,遮挡住了原本就不明媚的阳光。
大厅中,两道屏障将里面的空间隔为三层,每个狭长的空间之中,都侍立着一位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
待巫木跟在萤裳身后走进大厅,三为白衣妙龄女子一起上前行礼,
“恭迎阁主归来”
闻声,又有两位身穿黄衫的蒙面女子出现,同样行礼。
萤裳掩面一笑,轻轻拉起巫木的袖口,对身前的五位女子说到,
“这位公子在咱们栖水楼前,寻找一位白衣姑娘。不知道诸位之中,可有这位公子的意中人呐”
巫木听到萤裳的玩笑话,没有反驳。当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诸女时,心中有些失望,她没有在这里啊。
眼前的五个女子各有特色,环肥燕松,姿态各异。她们不知道楼主真实意图,遂不敢出声,只是好奇的盯着站在楼主身边的少年。
栖水楼中,每到凛冬之际,平日里帮工的妇人们回到自己的家中,这里自然只剩下五位自小在此长大的侍女。对于她们来说,这儿就是她们的家。
萤裳看到巫木的沉默,只好命令侍女,
“你们都摘下摘下面纱吧。”
萤裳的话她们不敢违抗,五人缓缓摘下面纱。
两个黄衫女子的面容完全相同,她们是一对双胞胎,有些区别的是姐姐优雅端庄、妹妹活青春活泼。
三个白衣女子眉眼青涩,眼睛明亮,皮肤白皙,看起来年纪比巫木还要小。
巫木终于确定了,
“她不在这里。”
“我想,我也该走了。”
眼前的女子们虽然也非凡色,但她们不是她啊,巫木有些迷茫,自己又该去哪里寻找她呢,难道她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吗?
萤裳见状,微微皱眉,一时无措。
黄衫双胞胎中的姐姐见状拔出挂在墙壁上的侍女剑,拦在巫木身前,她自幼和楼主一起长大,自然看出了楼主的真正意图,那就是留住眼前的少年。
巫木转过头,看向萤裳的神色复杂,她的双眼中有着说不清的意味。
身前的黄衣女子见状,训斥巫木
“放肆,没有规矩,敢盯着楼主一直看!”
看着仗剑而出的侍女,萤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连她都如此果断,自己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萤裳嘴角划起弧度,好看的双眼像两个弯弯的月牙,问巫木,
“巫木,你觉得姐姐好看吗?”
巫木不知道萤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感觉不是好事,没有接话。
萤裳不以为意,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可是说出的话,却让巫木有些寒冷。
“反正你也找不到白衣女子,就留在栖水楼陪姐姐吧!“
美女在前,难道巫木会因此答应吗?
当他走出大狱,把自己手中断掉的头发埋在土里时,就曾发誓,从此之后,自己绝不会再陷于这种境地。
巫木心有不甘。
但很明显,身前持剑的侍女是一个颇有实力的武者,他如今重又陷入了被胁迫的境地。往往,走向深渊只是因为迈出了第一步!
萤裳看着身前倔强不说话的少年,终还是想以理服人。
”眼下正值凛冬,你总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找那位白衣女子吧?不如就留在栖水楼打个下手,等到来年开春,不管是去是留再做打算如何?“
巫木和邵氏一起离开大狱,那时,巫木拒绝了邵氏的好意,要自己回到袜子巷。
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了更重要的东西。哪怕,凛冬的风雪会把他的生命夺走。在邵氏的乌钢刀高高举起时,死亡真的可怕吗?
恐惧揭开了真面目,不过就是一个滑稽的小丑。
”请你让开。“
巫木说道。
萤裳似乎早就想到了巫木会这样说,轻轻拍手,
”厌吾,刑磐“
转角里面走出两个身材魁梧的方头大汉,头上系着栖水楼的纹饰。这两人也从小在栖水楼长大,天赋平庸,勉勉强强进入武者的境界,也不过做些运送货物的差事。
此刻,两人一左一右出现在巫木两旁,架住了巫木的身体。
“走吧,公子!”
巫木在看了一眼萤裳,没有挣扎,被两个汉子带去了栖水楼的后门。
待三人身影消失,双胞胎中的妹妹走上前来,向萤裳问到,
“萤……阁主,此子是何来历?
如此把他留在阁中,似乎有些不妥。”
萤裳揽过女子的纤腰,抚摸着她的秀发,轻轻的靠在她的耳边说道,
“不是说过了吗,没外人的时候叫我姐姐或者萤裳都行,就是不要叫我楼主!
转瞬,萤裳看向巫木离开的方向,
”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可关系到栖水楼存亡,我不敢大意啊。”
女子没想到背后如此复杂,既然关系到栖水楼,就不再多言。
萤裳叹了口气,又想到玉钗中消失的水元之力。
楼中的这些侍女和大汉都是普通的人族,并不晓得其中的玄奥。
这道水元之力自千年前栖水楼出现,就一直存在。对于栖水楼而言,它既是护身符,也是传承的根本!
别看永宁镇如今衰败,人口只剩两万,五十年才能出一位魂术师。可千年之始,永宁镇各大势力中,哪个没有一两位魂术师坐镇?
作为栖水楼的护身符,这道水元之力能把入侵栖水楼的魂术师压制在第一境中!这才让栖水楼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更重要的是,这道水元之力还能帮栖水楼有天赋的后人开启神魂!这也是萤裳虽然是后天觉醒的水元魂术师,却不被外界知晓的原因。
这也才是栖水楼传承千年的根本!
守护和力量!
如今这道水元之力消失不见,栖水楼今后又该如何存在?
对于唯一的‘可疑人物’巫木,萤裳只能也必须要从他身上弄清楚原委,重新找回那道水元之力!
哪怕,要用一些残忍的手段。
……
巫木被两个壮汉带到栖水楼的后门,这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
两个壮汉指着一间没人住过的木屋,瓮声瓮气的说,
“你就先住在这里,楼主让你留下帮工,是看得起你。你小子也别想跑,我们兄弟住在这院子里,会时刻盯着你的!”
个头高一些的汉子有些不放心,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从旁边的积雪中捯饬出一根碗口粗的树干,
接着,‘啪’的一声,大汉青筋暴起,一声怪叫,就把这跟树干这根树干折断了
巫木像没看到两人的警告一般,径直走进了木屋。
刚才露了一手的汉子挠挠后脑勺,对另一人说道,
“这总应该能让他害怕了吧,能少给咱们弟兄和楼主添些麻烦就行。”
另一个汉子砸吧砸吧嘴巴,有些怀疑,
“咱弟兄也是头回干这种不入流的事情,真不好说,不好说。”
……
巫木走到床边,解开自己的大红袍子,盘腿坐在木床上。
冰冷的木屋中有火炉,也有堆着的柴火,但都被巫木无视了。
一路从大狱走来,当巫木坐在床上时,他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手脚处传来的知觉正在慢慢消失,就连心头也有着微微的刺痛。
他的眼皮好像挂了千钧重的筹码,随时就要闭上。
似乎只有大脑还能运转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一样,循环演出。
先是被动卷入袜子巷没头没尾的杀人案中,
又在他拒绝乔三爷的安排后,莫名其妙的成了案子的凶手,
最后,刽子手刀上的寒气都已经略过巫木的脖子,却只斩下一节头发,
不管好也罢,坏也罢,他可曾有一丝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
再到今日,萤裳强留他在栖水楼,
两个汉子用拙劣的手段恐吓于他,
全都是因为他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了!
巫木回想起梦中女子的双眸,
如梦似幻,巧笑倩兮
却又,
有些怜悯?
就在巫木的双眼下意识的闭上前,
脑海中重复着他曾站在栖水楼前说过的话,
“我真的想变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