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碑庙外,大地之上,苍野之群,满树银花。
原本吵闹的永宁巷变得静静悄悄,袜子巷梧桐树下的青罡石也只能看个模糊的样子。歇马驿后门,廉价的长木凳被人遗忘在空旷的院子里,此刻落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一个月内无人敢踏足的巫师铺子,木门虚掩,院子中出现了两排歪歪斜斜的脚印。昏暗的大堂中,只剩烛泪的烛台又亮起光芒。
两个大汉依次将手中的长刀放在案几上,一个靠着桌子坐了下来,另一个走进了堂后转角的木梯下,在巫医衔草最后目光凝实的地方,扣动楼板,掏出了一个精致的楠木妆盒。
木盒的侧身,镌刻着‘张记木坊’四个古朴篆字。汉子将木盒收在怀中,当他看到大堂中的弟弟时,竟有些恍惚。
许久之前,那烛台也曾燃着微末的烛光。昏暗的光亮下,是一整宿没合眼的少年,脸色苍白。
汉子鼻子一酸,说到,
“从幼,那孩子还在大狱之中,我们……”
姜从幼摸着自己稀疏的胡渣,大哥现在才想要救那个可怜的孩子,未免太晚了些。无辜的少年既然被紫衣卫乔三定为杀人凶手,此时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况,永宁镇二十五年中,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大哥,那狱中的孩子虽然成了我们的替死鬼。
可说到底,污蔑他为凶手的是紫衣卫乔三,杀掉他的人是大狱中的邵氏,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况且那些在官道上出现的魂术师和洛无声极不对付,他们极有可能已经来到了最近的永宁镇。
我们一旦在永宁镇闹出动静,必然会招惹到这群魂术师的目光,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离开永宁镇?”
姜至强坐在弟弟从幼的对面,这些话他都懂,可事到临头却越发愧疚。
“我们为父亲报仇,杀了一个巫医衔草,这是他罪有应得。至于洛无声,我们想杀了他,可自己本事不够,这都怨不得别人。
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如今也像我们当年一样陷入绝境,而我只能看着,就像当初看着母亲死掉,无能为力。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帮他离开大狱,也许……”
“够了!”
姜从幼知道,自己的大哥不是个烂好人,这一番话自然有他的思量,但如今他们还有回头路吗?
永宁九镇看似平静如水,寒潭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暗流。就算是为父报仇的一举一动中,姜从幼也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操控。
不管是这流落在袜子巷的‘木婴’,化名衔草的江洋大盗,还是意外得知真正的杀父凶手,两兄弟就像棋盘上的棋子,早已被圈定了命运。
眼下,‘木婴’已经到手,永宁镇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两人应该尽快离去。
“我们走,我们走!”
话音刚落,门帘外有了动静。
两人按住刀柄,横在胸前,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完全放下的蓝色帘布上。
无人的院子中,皑皑白雪上落满了紫色的桔梗花。
院子中央,一顶紫罗伞随着寒风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响,犹若孩童的嬉笑,天真烂漫。紫罗伞四周,不知名的银白丝线拴着金色的小铃铛。
紫罗伞下,粉色的百褶宫衣像盛开的桃花,朵朵迎春,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俊秀女童就像天地间的精灵,悄然无声,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悲伤。
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有一层银色的薄雾,将她和眼前的世界隔绝开来,无人能看清她眸子中的喜怒,仿佛她不属于这世间。
不一会,紫色的桔梗花便铺满了整个院子,连暴风雪也消失无踪。可仰头望天时,视野之中仍是风雪交加。
女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伸出轻薄的袖头,洁白无暇,倒映苍雪。只见她朝着前方一指,随着她的意志,蓝色门帘就化为一地桔梗,缤纷而落。
洞儿爷兄弟就这样出现在女童面前!
“可恶!又是魂术师!”
备受‘惊喜’,两兄弟只能握着长刀冲向敌人,魂术师从来都不是他们弟兄的朋友!
女童也没有惊讶、害怕。只见她如玉的小手甫一张开,一朵盛开的桔梗花便从女童的手心缓缓飞出。相比之下,洞儿爷两兄弟出手的速度简直就像龟爬,十分拖沓。
毫无疑问,他们将撞上这朵能够终结一切的桔梗花。
“咦……”
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女童白皙的脸庞有了些许疑惑。于是桔梗花化为漫天蝴蝶,四散而开,逐渐黯淡。
洞儿爷两兄弟手中的长刀连带着握刀的手全都消失不见,但他们却完全没有丝毫感到疼痛!可随着桔梗花消散,两兄弟的痛觉又回到了身上。
“可恶!”
突然出现的女童就像地狱的使者,让两兄弟毛骨悚然,短短的一息之间,两人惯使长刀的衣袖里已经一片空荡。
眼前的女童,没有强大的气势,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话语。她站在院子中,如果没有铃铛的声响,都无法让人发现她的存在。
女童神色如常,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们既然拥有了操控五行的魂使,可愿拜入我门下?”
“是或者否,”
“生或者死。“
两兄弟的眼中满是愤怒,他们曾经在官道面对洛无声时是这样无力,如今面对一个乖巧可爱的女童也是无法反抗。
那他们苦练了几十年的武者境界到底有何意义?终归只能和普通人一样任人宰割。
当然,经历了彻底的绝望两兄弟已经重拾生机。如今再面对相似的场景,自然不会心如死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袖子,洞儿爷两兄弟终于理解,为何身为永宁镇第一强者的父亲那样不知足。明明拥有让人羡慕的一切,却最终铤而走险,一无所有。
于是乎,两兄弟咬牙切齿,不打算再低头。
女童看透了两兄弟的决心,声音轻柔舒缓,落在两兄弟耳中,和地狱中魔鬼的私语无二。
“那么,你们就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消失的漫天蝴蝶重又出现,拼成一朵巨大的桔梗花,花瓣之上还流转着圆滚滚的露珠。
就在先前的一幕即将重演时!
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把满是锈迹的铁剑,径直插在了花瓣之中。
下一刻,锈铁剑上爬出一株丑陋的藤曼,在院子中落地生根。当它的藤曼爬上桔梗花鲜嫩的花瓣时,瞬间狂暴……
“叮铃”
桔梗花失去所有的色彩,竟然变成了晶莹的雪花,漱漱的落在地上。
精瘦老汉单手握剑,左膝跪在满地的桔梗花上,大口喘着粗气,嘴角渗出丝丝的血迹昭示他已不复当年。
来者就是在碑镇庙中、独自面对恒镇永宁碑悄声祈祷的镇守,如今他丢弃最后一丝幻想,出现在这件小小的铺子里。
“哦?”
女童皱起眉头看向老汉,那满是锈铁的铁剑上散发着金色的元力。
“金元之力么,难怪能破掉我这临时聚起的桔梗花。”
面对两兄弟时,女童既没有使用自己的魂使,也没有使用任何秘术。只随着她的心意,院子中的飞雪就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所以,她并不担心老者的实力。更何况,在老者靠近院子时,他的身后似乎还有他人。
于是,女童眨了眨眸子,还有些调皮。
“不过,你的对手可不是我哦”
话音刚落,一把崭新的乌钢刀被人从门口甩了进来,把院子中所有的藤曼凌空斩断。女童身后,一个头顶别着杜鹃花的紫衣卫出现。
“镇守大人,好久不见”
高天之上的风雪愈加狂躁,小小的院子中,却因为激烈的战斗,让人感觉不到寒意。
随着意外拥有魂使的洞儿爷两兄弟,实力超然的神秘女童,以及隐藏魂术师身份的镇守老头依次登场,不觉有些拥挤。
插在地上的乌钢刀锋利,锃亮。
镇守老头认得这把刀,多少永宁镇的犯人在这把乌钢刀下结束了自己的罪恶一生,那变红的血槽就是罪恶的见证。
随着镇守老头和女童缄默,帽檐上别着杜鹃花的紫衣卫吹着口哨,掐着腰,走进了院子。
“镇守大人,好久不见”
“没打扰到诸位雅兴吧?”
眼前看似轻佻的紫衣卫邵氏,让镇守老头颇为忌惮,这种时候敢于现身搅局之人,十之八九是魂术师!
没想到,永宁镇紫衣卫中还有比自己藏得更深的人。可或许,这是自己的机会?
“邵氏,你、我及身后的洞儿爷兄弟同为永宁镇人氏,今日可愿和我等共同对敌?!”
邵氏没有回答,掐着腰走过几人身旁,拔出了插在院子中的乌钢刀。
冰天雪地,他竟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之上沾着的绿色汁液’,颇为迷恋,这是他不曾品尝过的滋味。
随即邵氏将刀刃转向镇守老头,不屑的对他说道,
“涂山负席,你忘了俺们邵氏为啥世世代代都是刽子手了么?”
涂山负席就是镇守老头的真名,他自己也没想到,邵氏居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他以为道出自己的名字,就能让自己怕了吗?
涂山老头一字一句的念到,
“除最恶者,还太宇清平。”
“所以,你把我加到了你的名单上?”
永宁九镇,唯独永宁镇中的紫衣卫中,有一族世世代代名为‘邵氏’的武者,负责小镇死刑犯的斩首。
据传,邵氏先祖乃是当年开辟永宁九镇的魂术师的眷族,其祖先也是一个实力强大的魂术师。
千年前永宁镇,邵氏才是这里的掌控者,他们也是千年前唯一留下血脉的一族魂术师。
可是时光会带走一切,不管是权势还是荣光。
永宁镇的邵氏慢慢被人遗忘,只剩下作为刽子手的邵氏,被人铭记。要不是刽子手这个令人厌恶、恐惧的职业,他们早就被人遗忘在时间长河中了。
眼前的邵氏没有直接回答涂山负席,而是背起了书,
“神祇傲慢,祸殃黎民,金木邵氏,诛刈荒兽,”
邵氏声音低沉,没有了轻佻的语气,他背诵的是恒镇永宁碑上如今无人在意的文字。诛灭九镇中最强大异兽的魂术师被九镇黎民百姓所敬仰,可是谁还记得他们邵氏?
作为邵氏的最后族人,他不甘心邵氏这个词汇随着自己渐成为尘埃,被世人彻底遗忘。总需要有人站出来,勇敢的做出改变,那就从自己开始吧!
“永宁镇镇守,涂山负席,勾结异兽,此罪当斩!
罔顾人族,此罪当斩!
俺今天就要把你斩杀于此,你可服气?”
往往,邵氏都会在死刑犯行刑前,大声的宣读出他们的罪行,在手起刀落,清除罪恶。
可是今天,当邵氏看到少年的罪状时,第一次坏了自己的规矩。邵氏直接手起刀落,并没有血溅当场。
原来,他只是一刀将少年的头发斩断,就将少年放走了。
在他看来,真正的罪人,已经不在牢狱之中了。
涂山负席表情凝重,邵氏和自己为敌只是让糟糕的处境‘锦上添花’。眼前的女童,身份太过骇人!
涂山负席四十年前返回永宁镇时,曾经过青木宗。
在青木宗四脉孤木峰时,看到了孤木峰峰主挂在厅堂中的一张古朴画卷。上面画着的是一个粉雕玉琢,衣阙飘飘的幼年女子。
好奇之下,出言询问,得到的的答案让他不敢相信!出现在画卷中的女孩,就是当时青木宗的宗主——紫月。
涂山负席不是那些世代都为走出过永宁镇的井底之蛙,他自然明白青木宗的宗主在整个木元域的魂术师中,都是最为强大的存在!
哪怕过了四十年,自己也绝不可能是青木宗宗主的对手,也就是眼前女童的对手!
强敌在前,涂山负席竟然想到了二十五年前死在官道上的徒弟,也许他就像今日的自己这般绝望吧。
二十五年前,自己没能救下徒弟,让他们夫妻两人成了亡命鸳鸯。如今为了保护他们的孩子,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二十五年前,自己为了破镜,不敢出手。如今,自己却身陷‘锈境’,无法堪破,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身后的两个孩子,他们应该有未来。
……
四十年前回到永宁镇的镇守老头,无人识得他的真正身份。他以一虎之力的武者身份出现,加入紫衣卫,却隐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涂山负席本身还是一名金元魂术师,他是上个五十年中,被人从恒镇永宁碑前带走的永宁镇天才少年。
只不过他被交换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并没有留在青木宗。
涂山负席双眼中爆发出强大的杀意,紧要关头,自己必须先灭掉邵氏!
看来这个五十年里,人们只记得一个衣阙,却忘了涂山负席,是时候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了!
涂山负席手中的锈铁铁剑名为“不朽”。
乃是他成为魂术师后,修炼成的本命魂器。和木元魂术师需要魂具催生魂使不同,金元魂术师一生只修一魂器,将自己所有的金元之力灌注在魂器之上,魂器所至,所向披靡,裂山碎石!
别小看这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曾经的天才少年,师门十年磨一剑,也曾被宗们称为不世天才!
铁剑名为‘不朽‘,却锈迹斑斑,这正说明了涂山负席的实力达到了金元第二境的锈境!假如不是青木宗宗主紫月现身,七脉之中除了首席弟子和峰主,都不是他的对手!
在五行魂术师的境界中,金元第一境为’炼器‘、第二境’锈境‘、第三境’不朽‘,分别对应木元的’借物‘、’御形‘、’通灵‘,以及水元’河伯‘、’雨师‘、’水正‘。
年轻的涂山负席在成为魂术师的那一刻,就以第三境为自己的终极目标。
可惜,事到如今,涂山负席也只能在’锈境‘中苦苦挣扎,他的断头路应该不远了。
……
涂山负席摇了摇头,把这些杂乱的念头从脑海之中赶走。
一剑既出,万念归一!
锈铁剑之上的木藤,是涂山负席借用魂石的力量催生的障眼法,可既有青木总宗主在旁,这些小手段就没有了意义。
涂山负席拿出自己的真正本事,堂堂正正的战斗一次!
不管邵氏到底是五行中哪一脉的魂术师,金元一出,其他五行之力,只能避其锋芒!
不过,站在青木宗宗主身前的邵氏早有准备。
他弃了钢刀,摘下别在帽子上的杜鹃花,放在手心。这多枯萎多年的杜鹃花重又变得鲜红,就像刚采摘下来的杜鹃花一样,鲜研的花蕊无声绽放。
……
说到杜鹃花,传闻上古时期,曾有为名为’杜宇‘的魂术师,降伏了强大的异兽,就此离开。
然而,随后出现的人族城镇并没有逐渐繁荣,不久便被其他地方游荡而来的异兽覆灭。
只剩一口气的杜宇无法离开床榻,但他化身一只子规鸟,和异兽战斗在一起大战三天三夜,却因气力衰竭,最终落败。
异兽吞噬了整个城镇,万千人族皆成饵食。成为了子归鸟的杜宇无法述说心中的悲痛,悲伤的鸣叫响彻大地。
在他最后飞过的土地留下丝丝血迹,那些被被鲜血和杜宇的怨气侵染的花朵,就成了杜鹃花。
……
邵氏有些感慨,沉寂的千年永宁镇终于要有改变了,还是从自己的手中改变,这怎能不让他兴奋呢?
邵氏抬头仰望这片熟悉的天空。每逢凛冬,三轮冥日就会剩一轮,接着,暴风雪就如期而至。
可永宁镇的一众人族又哪里知道,那让普通人望而却步、甚至取其性命的风雪,正是碑文上记载的那位魂术师的力量。
这蕴藏着极寒属性的水元之力,成就了这里,也在肆虐着这里的人族!
恒镇永宁碑上记载的魂术师真的消灭过强大的魂术师吗?碑文背后,邵氏千年来口口相传的真相和碑文完全不同!
无知是一种幸运,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