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的重阳一大早,一名穿着寒酸的妇人便小心翼翼地进了玳瑁胡同。她穿着半旧不新的酱紫比甲,裙子的最下摆还有些奇怪的炭火痕迹,可能是平日里亲自在灶台边砍柴烧饭遗留下的,而且显然,她在来时也没法换上一件簇新的,可见家里条件如此之差。
这妇人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玳瑁胡同,因为不识字,她只能比对着每家住宅门口挂着的图案——其实那是字,但在她看来就是某种图案——她一连摸索过十几家宅子,终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户。
妇人小心地敲了敲门,这在清晨尤为响亮,里面传来了一声“谁呀这一大早的”。她被吓了一跳,本就紧张兮兮的脸色更是显得有点儿神经质。她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冲着从里面锁住的门的门缝喊道,“我、我来自南边,泉州那……我是……我是来找我们家小姐的……”
宅子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靠近了,她大概也是隔着门缝在说话。
“这儿没什么小姐,你找错地方了!”
“我没找错!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姓姚,是当年姚家的二小姐……”
紧闭的门瞬间打开了,一个浅粉色褙子的小丫鬟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然后才道,“你家小姐姓姚?叫什么名字?”
妇人见门开了,连忙喜滋滋道,“我家小姐闺名木莲,是姚家行二的小姐呢!这位姑娘……不知……”
“那你随我进来吧。”
粉衣丫鬟示意她进门,然后又转身将门栓给挂好,这才领着妇人往里走去。这院子统共两进半,沿路上只装点了些应季的花卉,到处都是新的痕迹。她们走过一道垂花门,妇人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一二,便见主屋的门开了,一名红衣丫鬟捧着铜脸盆和毛巾出来,将洗脸水交给门口守着的一个小丫鬟。
“红萼姐姐!”粉衣丫鬟连忙叫住了红衣服那个,她撇下寒酸妇人,上前几步道,“姨娘可是起了?这……”她示意红萼向身后看去,那妇人连忙讨好的笑了笑。
红萼皱眉,“姨娘才梳洗过。这是谁?你怎么把这么个人给带进来了。”
“红萼姐姐,她说她是……”粉衣丫鬟附到红萼耳边说了几句,红萼吃惊地看她,她又用力点一点头,“她在门口叫唤,这事儿……我又不好直接把人赶走,所以只能带人进来了。”
红萼凝神片刻道,“我去和姨娘说一声,你们在这等着。”
“是,红萼姐姐。”
粉衣丫鬟又退到台阶下规规矩矩地站着,那妇人拧着手中一块帕子,眼珠滴溜溜地在院子里来回的丫鬟仆从们身上打转。她一会儿艳羡地看着粉衣丫鬟身上的衣料,一会儿又鄙夷地看向门口洒扫的仆妇……
不多时,主屋的门又被拉开了,红萼从里头出来平静地宣布。
“桃花,你和这位……一起进来。”
那妇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老娘有名字你个没眼色的丫头”,但还没见到自家二小姐,便只能低了头跟进屋子里。
一进主屋里,就再也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主屋里点着她叫不出名字来的香料,怪好闻的,可四周的安静却让妇人感到心慌。她忍不住屏息凝神,放轻了脚步。也许是房间里的香气太迷惑人心了,绕过屏风,那位坐在美人榻旁的华服丽人和自己记忆中的小姐天差地别。
“你是……”
端坐在榻旁的华美妇人轻启朱唇,声音酥若无骨。妇人听得心中一紧,连忙团团跪下,身上酱紫色的比甲早已被她揉得不成样子。
“小姐,奴婢……奴婢曾伺候过您一段时间,您不记得了?”妇人粗糙的脸上有着风吹日晒过的痕迹,笑起来时眼角数道皱纹,几乎可以拧死一只蚊子,“奴婢姓章,因为伺候夫人时指出去嫁给了府里的管事儿,后来人手不够就又调回来伺候二小姐……小姐可还记得?”
姚木莲顿了顿,方才一笑。
“原来是章妈妈。我和妈妈真是许久不见了。”她柔声吩咐,“桃花,你下去弄些茶水来,章妈妈远道而来辛苦了。”
粉衣丫鬟应下,恭敬地转身离去。桃花前脚把门带上,后脚姚木莲就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章妈妈,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出嫁前你就回老家去了,咱们怎么着也得有一二十年未见……”她眸光一凛,似笑非笑地拨弄着指甲,“怎么如今忽然上门了?”
章妈妈脸色尴尬,嗫喏道,“奴婢当年也是没办法……府里给不出月钱,家里又等着开火,这才狠心离开小姐回了老家务农……”可谁知道她走了没多久后,姚家女时来运转,嫁入了庆国公为妾。
当时她真是气得半死,可那又怎样,天高地远,凭她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抛下儿女跑到京城来投奔旧主——不过现在好了,得了那一笔银子,儿女们都有靠,她这才能脱身前来。
“如今我那一双儿女也都大了,便想着……小姐这儿说不定缺人手,这才厚着脸皮……”
“原来是这样。”
姚姨娘微笑道,“只是我如今身边并不缺人手,章妈妈你……”
章妈妈连忙跪地磕了两个响头,表起了忠心。
“奴婢好歹是伺候过小姐的旧人,办起事儿来总比旁人更妥帖不是?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哪有奴婢可靠呢?”章妈妈顿了一顿,然后又低了头轻声道,“奴婢当年和恬儿一道照顾小姐,那可是……”
姚姨娘眉心一动,似乎多了些不虞。
“妈妈说的我都糊涂了。”
“小姐怎么能糊涂呢!”章妈妈当即大声地叫出来,随后她又犹豫地看了一眼红萼,含糊道,“当年二小姐与大小姐何等姐妹情深!奴婢那都是看在眼里的!还有,那年大小姐病了,二小姐照顾在侧,奴婢也是一旁陪侍,那可真是……”
——“妈妈的记性可真不错啊。”
姚姨娘不动声色地把手在袖子里握成拳,打量着面前跪在地上的旧仆——她是在暗示自己,当年的那些事情结束后自己就应该不留任何后患——哪怕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指证,没有任何证据。
“妈妈说的这些我都记在心里。”她转念一想,与其叫一个不知来意好坏的老人在外头,倒不如拘在眼前,等找着了机会再送去或者……原地解决了她便是。想到这儿,姚姨娘转头看向红萼,“那……红萼去安排下,以后就叫章妈妈在我院子里做些事吧。”
章妈妈喜不自胜地应了,忙跟着红萼下去。
桃花捧着茶水从外头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主子身旁。她的动作原本已经够小声了,可还是惊动了沉思中的华服丽人。姚姨娘静静了一会儿,“桃花,你等会儿去三皇子府求见侧妃娘娘,就说……”她顿了一顿,“就说我有一位故人进京了,可是这位故人来得蹊跷。请侧妃娘娘帮我留意些许。”
桃花一怔,“姨娘是怀疑那个章妈妈?”
“章妈妈的确为我做过不少事,不过我与她已经十多年未见了。”姚姨娘苦恼地揉一揉眉心,“你出门时候顺便知会红萼,就说不必为章妈妈安排什么事儿,只叫她少见外人就行,最好是别出后院……”
桃花心领神会,立马转身出去了。
……
姚家曾经在闽南煊赫一方,纵然现在是没落了,可曾在姚家为奴为仆的人还是非常多。只是要精心找出在某段时间内照顾姚家小姐的仆人,再想办法让他们到京城来,还是需要点时间。
过去的沈恬儿已经不能再用了,这一点纪凌和陆云岚心知肚明,沈氏既然肯帮姚姨娘,就肯定再难掉转头帮他们,所以这份名单上就又少了个人。
“所以……这位章妈妈又是什么人?”
陆家姐妹今日和其它几位小姐约了一道泛舟湖上,那一带有片极好看的枫树林。陆云岚假作晕船,让晚风带了自己乘着另一艘打道回岸,她们在绕过湖心的小岛时悄无声息地改上了纪凌事先停好的画舫。阿玉早就在那儿等她们了,一见面便把主仆二人引到画舫二楼。
“她勉强算是为我做事吧。”纪凌不置可否道,“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安顿好儿女……然后又暗示她姚家二小姐如今过得不错,以她的性格,会来京城也不意外。”
“你倒是把人心看得很透啊,大少爷。”
纪凌哈哈一笑,“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因为看破了她的真面目,才托我想尽办法去查的吗?”
陆云岚不语。她可不是因为眼睛毒看破了真相,而是那些她都曾亲身经历过。如今她只想要一切都偏离上一世的轨道,她要姚家女为她们曾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我想,这件事情最好只让父亲知道。”
陆云岚手执白子,落在棋盘之上,莞尔道。
“我不想母亲为此操心。”
纪凌也跟着下了一枚黑子,他看着少女的微笑,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那我们可得选一个合适的时机……”
黑白子交错相杀在棋盘上,二人间或说着话。一炷香后,白子终于被吞吃掉大半,陆云岚无奈一笑,“你技高一筹,是我输了……不过,你帮了我这么多,难道从不需要我为你……”
纪凌抬手阻止了她要说下去的话。紫衣少年的手指就在少女唇瓣前半寸,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想要帮我,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收回手,继续把玩着黑子,浅笑如常,“你知道我最想你帮我什么,岚娘。”
陆云岚面色一红,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