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说这几日的天气怪异的狠,像是要来暴雨的样子,家里旁的丫头和她拌嘴,这入了深秋,西风都刮起来好多天,今年本就是旱年,不会有雨的。三姑毕竟是年纪大的,果然这天到了中午,原本还晴朗的天气突然就阴沉起来,清透的秋风现在又裹着一股冷气,骤然间就吹得天灰蒙蒙没精神,各样的树叶都飞舞起来,遮天蔽日的。随着乌云和尚未黄透的旧叶一起席卷城市的,还是受惊的老鸦和狂吠的家犬,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喧哗声,店铺的伙计被催促着赶紧合上门板,抱着半干衣服的主妇叫着外头嬉耍的孩子,跌倒的脚夫撵着叼走货物的野狗,整个城市都沉浸在风雨欲来的焦躁中。
忽然,所有的一切就都逐渐消失在磅礴的大雨中。
工期远低于预期,工部难辞其咎,顺毅城侯作为工部侍郎只能加紧督办,即使大雨将至,工地上仍然是热火朝天。正赶上这几日,钦天阁在做封顶,十多丈的屋梁立在尚未贴面的高台上,横七竖八数百根木材撑起来山一般的楼阁坯子,正在做最后的工程。当下就有门人劝说要盖了茅草油布,等到雨停了再继续开工。可工部的批文则是工程不能耽搁,即便冒雨也要完成最后的工程。
青城县大雨滂沱,泼天的雨水模糊了街道,黄豆大的雨点打得地面都在跟着颤抖,路面上的人来人往倒还不少,官兵、督工们更多了些。韦应雄地马车只是偶然躲了下拥挤的人群,他就听得躲在雨棚下的督工们骂骂咧咧:“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这大雨天还招这些泥腿子做工,顶的我们也要跟着吃苦!”
轿夫一路把轿子抬到户部员外郎威烈邑伯的府宅门口,正要往门洞里抬,韦应雄骂了一句:“这么不当心的吗!”,随行的门人立刻呵斥轿夫们远远的停下,撑着一把大油纸伞掩着韦应雄走进院子里。
陈白石见是韦家的公子哥来了,千万不敢怠慢,门房只来通报了声,他便几乎是小跑着就奔到门口去迎:“韦相公真是折煞我了!这大雨的天怎么还亲自劳烦您来走这一趟!支应我一声,我应当去您府上拜访的!”
虽然同样是五品员外郎,即便韦应雄还尚未有爵位,但毕竟顺毅城侯的体面在,在陈白石面前,他不免就摆出了高人一等的脸面。等两人到了厅里,韦应雄不等陈白石招呼,就冲着上位去坐。
陈白石知道韦应雄有几分年少轻狂,也不计较,自己陪坐在一旁,直奔主题问起这样匆忙是为了什么。
“前些日子耽搁的工程如今实在积攒的差不多了,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可眼看着日子越来越紧,陈员外是户部管人员调度的,一定好督促好工程,方方面面都不能缺了人手!”韦应雄仍是一副骄傲的口气,似乎命令般的向陈白石传达着父亲的叮嘱,随后又使眼色让随行的门人把锦盒递过去,“这一千两银子是辛苦陈员外最近安排的妥当,另有些心意,等到钦天阁建成了自然是少不了!”
陈白石陪着,让门人收了东西,又附和道:“如果这样,韦相公真是辛苦一趟,其实不必自己来的,打发人传话就好!”
韦应雄四处瞅瞅,虽然是堂屋,他总觉得碍眼的人太多。威烈邑伯看出他欲说还休的样子,打起圆场:“这官署里外都是我信得过的人,韦相公如果有什么话说出来就好。”
韦应雄思忖片刻,倒也就算了,又缓缓道来:“父亲要我来嘱咐声,现在萧县伯正在搜集咱们的事情,万事一定要小心!之前让你做的账目,尾巴一定要收拾好了!”
陈白石连连点头:“那些不该说话的嘴,我叫它永远都张不开!”
“原来的唱戏班子,也要做干净了!”
在这场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雨中,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在大雨下的第二夜,青城县的花坊着火。
那一夜的花坊和平时一样歌舞升平,寻欢作乐的官员和歌舞伎在亮彻夜空的灯火辉煌中饮酒弹唱,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伙人,因为抢起乐姬打起来,混乱之中搅得天昏地暗,花坊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本来什么没有?看客和龟奴们还嬉笑着边看热闹边拉扯,老鸨子也只是嘴里嚷嚷,心里早盘算着明天找醉酒的事主讹上一笔。可正闹到一半,不知哪里起了火。入秋了,人人都穿着毛皮棉麻,有些屋里又早早点起了炭火盆子,不等老鸨子反应过来,主楼烧的就已经看不出模样。虽然外面大雨倾盆,但不知怎么的,大概是窜流的人群又把火星子带到别的地方,一下子就整整把院墙里几栋房子全烧起来。
醒来的酒客迷迷糊糊回忆都说不可思议,那样的大雨天气竟然也烧成这样一场大火,等到清晨火灭的时候,花坊烧的只剩下被雨打湿的瓦砾还透着温度,热腾腾的蒸汽和昨晚的灯红酒绿一起,只在围观的群众的眼前嘴里聊了几句,就消失在冰冷的秋雨中。只有衣冠不整的老鸨子呼天抢地,昨晚心里的如意算盘现在成了别人嘴里的嘲讽。
县衙正收拾着残局,第二天黄昏,正在大雨中抢建的钦天阁轰然倒塌。
钦天阁是后园二十八阁中最为巍峨庞大的建筑,幸存的督工记得,在吊大梁时,百十丈的木材刚放上屋顶,就有些许吱吱呀呀,这个建筑似乎都像是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如同负重过度的黄牛一般低沉地抵抗了一声,但工程并没有停下。
雨已经下了三天,早已经偃旗息鼓了不少,虽然有些积水,但天空中早已经不落雨点。那天本是各样副梁上架的时候,就突然听到天空中闪过一道极为耀眼的闪电,随后就有一名民工滑落脚手架,从数十丈裸漏的屋顶上跌落,摔在铺设了一半的石板高台上。工地上的众人正循着雷声和凄厉的惨叫声望向钦天阁,突然间,那栋壮观的结构建筑,尚未全面展现它的魅力,就轰隆隆全倒塌!脚手架上数十上百名民工没来得及逃,全被压在了各种建筑材料下。
四面八方的民工脚夫全都围拢过来,督工们一面挥着鞭子维持秩序,另一面迅速就有督工朝着工部、户部的衙门传话去了。但工地上的数千工人们就都慌乱起来,有人不顾鞭打棍拦冲进废墟抢救自己的亲友,有人趴在断裂的房梁屋脊上奋力呼唤。
“天神发怒啦!大家快逃啊!”
不知从哪里喊出来这样一句,原本只是小小一句,突然喊叫声越来越大,焦虑和恐慌地气息越来越重,在风雨中呆滞的民工们立刻就朝着四处奔逃,无论督工们怎么阻拦,更何况也有些怕死的督工本就先跑了。这下混乱更传递到别的工地,钦天阁临近的几个工地一听到这样的消息,本来就听到楼阁倒塌的轰隆声,这下全乱了套,一瞬间,数万民工从万象宫的各处乱窜起来,配上不断新生的雷鸣闪电,恐慌伴随着一直以来不间歇的疲惫席卷了每一个人的心灵。万象宫全乱了!
顺毅城侯的帖子刚送到威烈邑伯的临时官邸,陈白石就命人备车迅速赶工部衙门,只让自己的亲信去向户部报道。他自己还没等马车停稳,小厮还没来得及递过伞来,他就一个箭步冲进韦府里。
“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万象宫那里绝对不能出乱子的!”韦长恩在厅堂里高声呵斥,“那些刁民是最容易出破绽的!如果你这里撕开了口子,事情越闹越大,总会惹到我们头上来的!”
“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陈白石面色煞白,就差跪在地上磕头认错,“我原想着在工地上多布置了人手,民工也是一天三班轮着来的,应该不至于出乱子的……”
“一定是你平日里安排的不妥当!不然怎么至于一乱竟然数万人同时就乱了!竟然就开始游街示威?”韦应雄借着父亲的威严,继续怒斥。
陈白石一面听着韦应雄狐假虎威的训诫,一面迅速思考如何应答:“侯爷,我失误是一方面,但也一定是有人在泥腿子的队伍里掺了叛贼!不然就那些没脑子的东西不至于这么快就攒到一起!”
“呸!”韦长恩狠狠啐了陈白石一口,“你自己个做事不牢靠,惹出祸端,这会儿攀扯他们有什么用?”
韦长恩狠狠一个眼神甩给儿子,示意他闭嘴。“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如果萧县伯心存歹念,鼓动民工叛乱,意图谋反,真可谓是诡计多端!”
“父亲从何能看出这一层?”
“不管是真的假的,都需要让它就是这样,”陈白石一眼看出顺毅城侯的心思,“起码能治他一个督察不严的罪名,如若有可能,钦天阁不是工程事故,而是有人蓄意破坏……歹人用心叵测,鼓动流民造反,破坏万象宫工程,以此栽赃忠良!侯爷应当立即上报朝廷,要求严查肇事者!”
韦长恩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刚刚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的脸又恢复到往常那样冷峻。“这件事你和应雄一起去办,务必要一击致命!另外我问你,花坊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陈白石刚刚松了一口气,心还没咽到肚子里就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事情说来也有些蹊跷,我那晚是派了人去抓那批女人的,回来的人说,在花坊里遇到了酒客喝醉了酒不放手,和我门下的打起来,那火就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那火也不是你自己放的?”
“不是……”
“那戏班子的人都收起来了吗?”
“没有都收回来,跑了十多个人,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韦长恩毕竟是和萧父打过交道的,他深知萧父是个心思颇深的一个人,极善于铺大网杀人。这两件事似乎没有明显的联系,更和他萧县伯也没有多少瓜葛,但他却隐约感知到这似乎又是一张大网,一张捕杀他和他家族的大网。韦长恩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但破局实在太难,他瞬间倒乱了主意,倒不敢杀伐果决地对他下手,也许这又是一个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