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家兄弟先是去拜访了萧父,尤家大哥和萧父话逐渐多起来,叫尤二哥先去书房里和萧源说话,自己稍稍时候就去。
尤萧二人自然是在房里随意说笑,这时候文章也都足够成文了,正在修改些地方即可交上去了,两人更是无心学业,随意聊起来。萧芙见尤二哥来了,更是心里高兴,果真他又是带着新鲜东西来的。
“渐渐入了冬,从辽国进了些皮草,我姐姐不太爱打扮的,叫我送些来给芙妹妹,不是什么大件儿,家里要是新备冬衣,装点下倒是可以的。”尤二哥取了一条狸子皮的毛料,两尺多长,虽然不大,但毛发油亮,更是透着香草气息,微微泛着黑的暗金色狸子毛看上去贵重极了,抚摸着即微微带着温度,带出来的香料味道清淡甜美,伴着少女样的清透。
正在玩耍着,尤家大哥正往厢房这边走来,三人收敛些,萧芙行了礼就到别处去了。
尤大哥大概也清楚这时候文章写的差不多了,即问起能不能先看两眼,“前些天我是听家里人提起过,说源哥的文章写的漂亮,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观摩下。”
萧源自知道尤家大哥没什么恶意的,就取来让他看,“其实过两天交上去,书院里自然会放榜,到时候再给大哥看也来得及。”话是这样说着,耐不住尤家大哥几番夸奖请求,还是不自觉取来给他看。
尤大哥大抵浏览了一番,不仅惊叹起来:“诶呀,这文章写的超凡脱俗,别有一番味道啊!我们家多少门客探讨许久,就只顾着斗嘴皮子各执一词,叽叽喳喳的没有中心旨意,倒是萧兄弟这文章统筹得当。不仅仅文章结构齐整,文笔老练,字里行间有股气势,折射出建功立业的气势来,更是别有一种心意在里头,我总觉着这不仅仅是大话厥词,更有一股浪漫情怀交融其中。文章里既有气吞山河的霸气,更有自由奔放的情怀,好,真是篇不错的文章!小弟,你该学着他,家里这么多人教着,你倒没有学到人家十分之一!”
萧源听着心里越发觉着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也确实是自己一个月来呕心沥血的作品,但毕竟还没有公之于众,这样有人夸奖确确实实少有的。三人即就文章一事展开讨论,尤家大哥更是让萧源多多指点尤二哥,“不单单是文笔,萧兄弟更要教教他立意,我家里面许多门人说了多少通,这东西才领会了多少?绝对没有萧兄弟这么通彻的。”
三人约莫聊了一上午,快到晌午时分,尤家兄弟执意要回家就餐,萧源父子几番挽留也就没有强求,只送他俩到门口,目送二人行车走了。
饭后,萧父又要看萧源文章,仔细研读了一番,渐渐神情舒展了许多,“是比上次有进步,尤家弟兄还是指点的好呀,你亏了交的这样朋友。”
父亲这样说,萧源已经是满意了,大抵上也算是得到父亲认可。
“今日尤家大爷来找我,跟我问起你这文章的事情,让你多多指教他弟弟,”萧父忽地语义一转,讲起别的事,萧源原是知道的,想着父亲应该是提点自己做事应当低调许多,不叫人觉着自己恃才而傲,应当虚心待人的,“我有意思让你把这篇文章让给尤家小子,你再写一篇。”
萧源听着这话,狠狠一愣,这文章自己呕心沥血写了一个多月,怎么这时候突然要这样做,且不说这样做本来就是作弊的,更是还有四五日既要交稿,这时候重写肯定是来不及的。
“这有什么担心的,尤家里肯定也是备着好文章的,你修修改改当然也是能做一篇的。”
“你说要我用心读书,我吃了多少苦,在南边费了多少心思才写出这篇文章来,更是想着能有一天靠着这篇文章飞黄腾达,光耀门楣,这不也是你的期望吗!”萧源渐渐语调失了控制,眼泪也止不住地溢满眼眶。
萧父仍是一副克制样子,稳稳地吐出几句话来,“这正是你的福分,你的文章被尤家的看上那是你的时运到了,你把文章让给尤家小子,那是让你有了依靠,将来能在朝廷里有人提拔,你写文章到底不都是为了这些?再说了,也不是让你不写了,不过是稍微次一点,把彩头让给人家而已,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这样话说出来,萧源更抑制不住,眼泪决堤而下,心里千万句想辩驳的、想痛骂的,只能紧紧压抑在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哭腔。
“这有什么好哭的!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流眼泪,懦夫样子!”
“懦夫?别人父亲都是尽心尽力照顾子女的,你呢?你做了什么?你这些年浑浑噩噩的做了些什么,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的!只顾着把我往前推当枪使?”萧源再也不抑制,多少辛酸泪再也止不住,一边呜咽着,任凭眼泪流淌,带着哭腔质问起父亲,他一把抢过书稿,“你看看,你看看呀,这是我多少心血啊!你竟然为了什么虚名荣耀,就叫我把自己呕心沥血的东西送给别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哪怕一时支持我,帮助我!什么混蛋的为官作宰!什么鬼说的光耀门楣!你自己窝窝囊囊的样子,就只会卖儿子来赚那些人的好意!你才是懦夫!你配给谁做父亲!”
萧父听着他这样反常疯狂的言语,气得浑身战栗,眼睛瞪得浑圆。他一把攒住儿子的衣领,“你疯了吗?你真是疯了!”
萧源一把扯开父亲的手,声嘶力竭地向他吼着:“我不要再见到你!我受够你了!你才是疯子!疯子!”
说着他夺门而去,手里攥着早已经被浸透,被揉碎的一团文稿。这东西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初希望它成为的样子,不过是应着世俗要求写出来,可即使是这样,它终究是自己的一样东西,是这一年多来自己费尽心力做出来的一样东西。它不被认可,更不能做自己,要去承担些肮脏的名分,可他只不过想要抒发自己,想要发光。萧源心里狠狠沉积着一股浊气,一股由巨大压力催生出来的愤怒与憎恨,他忌恨自己和这个家庭一样平庸,不能叫大家尊重;他更憎恨这院子里一股奇怪的氛围,一种对自己过于强烈的期望,叫人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自己从小按着父亲严格要求走过来,却从未被这院子里的谁真正关心过。他这一刻只想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
腾城的十月浸透着各样风情,这时候正是各样林木繁盛着红色、金色的时候,这十月深了,深秋的腾城却逐渐显得凋零了,城里枯叶渐渐多起来。深秋时节,有人看到是果实挂枝,有的人看着又是繁华散尽,生活似乎归于平静,万物越发死寂起来,再等着一场西风刮了,便彻底把生命力归于泥土。
萧源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路上马车行人似乎一个个隐匿起来,日头要往深山里去了。他手里攥着一团早已经看不出来字迹的文稿,又不忍心把它丢弃,就这样捏着。
街那头三姑却紧紧追过来,喘着气,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你这叫我一通好找,家里等着你吃饭呢,少爷跟我回家吧!”
萧源咬着牙,半个字不说,不听三姑拉扯,只倔在街上不走。
“少爷跟我回家去吧,今晚新摊的饼子,一家里都等着我回去炒菜呢!”三姑又是拉扯几下,却不见得萧源动弹,也听不到他说话,只撒了气,“少爷既然是想吃点别的,就带着我往小馆子里吃些什么东西吧!”
萧源本是走不动的,但三姑几遍劝着,他总拗不过三姑使了劲的拉扯,随着她找了路边小面馆坐下。三姑见他几口嚼着饼子又开始淌眼泪,赶紧递了帕子过去给他擦眼泪,“不怕少爷怪罪,说句天打雷劈的话,我若有个少爷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总归是打不得、骂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我本来就是个粗枝大条的人,除了伺候人就一样不会的,少爷这样苦楚,我看着心里头也不舒服。”说罢,自己也悄悄抹起眼泪来。
“可终究是一家人,怎么绕,绕不开的,老爷脾气暴躁些,可哪个父亲不想儿子成才成人的。我虽然是初来萧家院子,但总觉着老爷、少爷姑娘都是一样的好心肠,不似别的做官的、有钱的不把人当人。少爷受了委屈出来哭两声我觉着是不打紧的,可总不能老子儿子为了这事弄得搅和不开吧。”
萧源听到后面渐渐的也缓了情绪,慢悠悠的开始回应,“三姑,怎么做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只是这样回去,事情说不清楚,回去不过也是于事无补。我向来是不喜欢他对我这样态度,只不过从前没人问道,一直忍着,但是他今天做事真的是过了分,而这许多事情总不能叫我一步步退着总让着他吧,他怎么就不肯多想着我呢…”
萧源猛地扑倒三姑身上,哭起来,只一遍遍呜咽,也不说话。三姑便轻轻环住他,略带哭腔安慰他:“好孩子,你只管哭,哭够了咱们再回家,别怕,只我还有一口气在,不过是赔上脸皮性命,再不让旁的人欺负你。”
三姑和萧源在面馆里磨磨蹭蹭,直到夜里逐渐凉了才回了家。回家时,萧父房间里已经是熄了灯,三姑烧了些水,伺候萧源洗洗歇下。
等萧源早晨醒时,已经是大半上午,他自己收拾着出了房门,三姑正做着家务,见他起来,三姑又敞亮着笑起来,说道厅里备了饭菜。
萧源收拾齐了,往厅里去着,柳叔见着萧源进屋,忙起身给他收拾桌子。
“柳叔如果是来给谁做说客的,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我既是来给老爷说话的,更是来给少爷想出路的。”柳叔倒也不紧不慢,“遣南文章的事,尤家兄弟已经是看过你的文章,不管给不给,他们想要拿走都是他们说了算…”
“尤二哥不是那样人!”萧源不耐烦地打断柳叔言语。
柳叔笑笑,又说道:“少爷心地善良,可少爷既然这样一心执念要拿,当初就不该给尤家人看,更不该偷听了别人家的好东西。老爷虽然脾气暴躁些,但是他向来是谨小慎微的,总要把事情想的周全了,不让你到时候落了个抄袭的骂名。与其现在看着别人眼馋坐等自己命运,不如主动献宝将来不至于撕了脸皮。”
萧源听着柳叔这样利害分析,反倒更加愤恨,渐渐的话里带这些火气:“你们为何非要想的别人都是些阴险小人,我看着尤家都是温柔可亲的,哪里像你说的豺狼虎豹一样。”
“少爷看不惯我这世俗的想法,是谦谦君子该有的样子,”柳叔还是沉得住气,“我再讲第二样东西。少爷觉着自己的文章宝贝,可这太学里评论文章向来不仅仅是看作者风采,同样是要看世家出身的。虽说萧府是王族,但咱们家里近两年来不景气是看在眼里的。让这篇文章从尤府手里出去,才是让这文章有大出路的好法子。”
“这样说,那从前说的靠这样文章出人头地的话还怎么算数?我辛苦做的东西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少爷细细想想,这文章当真就要这几张白纸黑字?不论遣南,还是少爷读了十几年的书了,为的就是能在仕途上做一番成就,可功名究竟是什么?和尤府牵上关系,将来自然是多多受引荐的。执念于一篇文章,而丧失了与正蒸蒸日上尤府合作的机遇,是不可得的。”
萧源被驳得没了言语,柳叔接着又说:“也像是刚刚少爷说的,尤府里都是温柔亲人的,断然不会让少爷凭白吃了亏,多少门人写的文章不会比少爷差到哪里去。少爷大可以做出一副大度坦荡的样子,把文章让过去,虽然会委身些,可到底得大过失的。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正是这样道理。”
其实柳叔不说,萧源心里也已经有了念头,事情里许多厉害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能开口。柳叔给自己一个台阶,是一个契机,萧源不再往下头辩驳,便埋头吃起东西来。
尤萧二人还是换了文章,尤二哥却怄起气,即使萧源也不见了,家里人更是谁也见不得他,头几天丫头小厮还说少爷又烧了什么砸了什么,再后两天,尤二哥只把自己锁在房里什么也不做,只痴痴呆坐。
等到太学放榜那日,果真是和大家预料一样,尤二哥作的《南策》拔得头筹,萧源作的《论楚》只得了第三名。名分一下来,尤府里的、萧家院子里都是各样欢喜的,尤府更是送了厚重礼物祝贺萧家,只是尤萧二人各自心里有着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