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离开建康,可惜易王爷确实体力不支,世子在宫里大摆宴席,诗词歌赋、宴饮投壶直到繁星满天。休息一夜后,众人尚有些醉意即乘船往北边去了。在崇明港换了文牍,就算真的离开楚国,再一路上,半个多月风一般即逆着淮河到了腾城。
等到了腾城官渡自然是热闹一番,人山人海中,各宗族大家的旌旗招展,又有太学的先生过来行礼,叫白露书院礼堂里头好一番热闹。等那一日喧嚣尽了,萧源又约着尤二哥三日后往家里讨论撰文一事。
遣南使团是七国公派着往南边去访学游历的,可叫世家学子们真正头疼的是最后这一篇既要写清一路上楚朝风光,又要讲清自己胸襟波澜的文章。世家大族的,家里的门人没有不为公子哥儿这一篇文章烦尽了心思的。
这一日萧源回了小院,却见得一利落女子正收拾院落,女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穿着粗布衣裳,虽然是皮肤稍有些黑黄的,但也透着一股活力,精神样貌和这院子里原先死气沉沉阳西大不相同。自从萧夫人去世了之后,这院里一票的大老爷总是收拾不干净的房舍,如今倒也窗明几净了许多。
那女人嗓门倒清亮,还没等家里人介绍,自己就拍拍身上灰尘打厢房里出来迎接,“少爷回来了,给您请安了!”又是行了个不知哪里的礼。
路上父亲提起,柳叔老家的远房妹妹死了男人,女儿又早早去了婆家,自己来城里投奔柳叔,萧家院子里又缺个勤快女人收拾房子,她就来家里做个活计。萧源原本听着这事心里挺乐意,母亲走后,父亲又是那样小心谨慎的脾气,家里许久没进过生人,大院里整日的死气沉沉。今日见了,虽然知道是乡下来的奔放许多,但这女人微微放宽的身材,笑起来又是敞开了的,一副亲近人的样子,总觉着这院子里活起来了样。
这天夜里,萧源翻弄着在东海郡国买着的书籍,并着父亲打太学里弄来的几样文章,正趁着烛光打着书稿。忽地,三姑端着小食就进了门,见着萧源正扑在案上,渐渐放轻脚步,“少爷这样用功,将来肯定出息!也要注意身体,别叫夜深熬坏了眼睛。”
萧源随意应着,从来家里没有人夜里醒着,自己写作时候有人来端茶送水的,更是有些不大习惯。又见三姑舀着米粥小菜,叮叮当当的,他一下思绪断了,放下书来看她侍弄东西。那女人做起事来本来就干净利落的,做起家务事来又是称心拿手,几样小食说不上精致好吃,倒也是家常爽口的。
“三姑原先也是在大户人家里做事情的吧,手艺这样好。”
妇人笑了笑,“哪里手艺好了,不过是从前家里人口味刁钻些,做女人的自然是要上点心,乡下婆子,也就会侍弄些吃吃喝喝,”说着就将米粥递过去,“少爷歇歇眼,喝完粥吧。”
萧源一边喝着,三姑看他写过的书稿,一个劲咋舌,“少爷真是不一样,我虽是个不识字的,也看得出来字样写得好看着呢。”
妇人这样夸自己,萧源反真羞涩起来。父亲向来是严厉的,虽然对学业要求严格,从来不对自己有好颜色的,妹妹年纪又小,家里从来少有人夸奖自己学习的。
次日上午,萧父问起萧源文章的事,萧父正浏览着,脸色越发铁青起来,读至文中,竟气得发起抖来,“我送你去读书,你竟然写出这样胸无大志的东西!”
这叫萧源疑惑许多,这文章里对楚朝风貌描写正是自己贴身感受,更是写明通商要义、政策优弊,昨日写出来更觉着读起来流畅通顺,自视为佳作。
“英雄男儿,有血性有胆魄的,应该去顶天立地,为我王开疆拓土,文章里应有气吞山河的气势。”萧父见着儿子满脸疑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送你去读书,是要你将来为官作宰,能在君王左右提出开疆拓土良策的,不是叫你做这浪漫骚客,说什么听不懂的狗屁东西!”
“可这正是孩儿在南边看到的,楚人热情友好、知书达理,又多有饱学之士、万般风采,正是……。”
萧父更是恼怒:“榆木脑袋!人家稍有些好看的、好玩的就叫你迷住了?鼠目寸光!万里盛世靠的是什么?是你说的这些鬼扯东西?我给你找的文章钻研过没有?治国之策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计天时、不得地利,哪里来的人和?大争之世,应想着如何叫我国做这天下的霸主,做了霸主才有资格享用安宁!你总觉着永远屈居别人屋檐下,和人以礼相待就能获得繁荣盛世?笑话!”
“我只觉着这天下人若是能遵循道义的指引,礼尚往来,哪里……”
没等萧源说完,萧父竟狠狠一个耳光打过来:“你知道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净说些没脑子的昏话?你自己且去房里好好想想,夜里少胡思乱想写这些杂碎文字,反倒白日里迷糊糊行尸走肉似的!”
萧源稍些时候回了房,因是平时挨骂的时候多了,妹妹只在房里读着书,也不知道怎样跟哥哥搭话。倒是三姑趁着时候,端着铜盆进了屋,叫萧源洗把脸。
“诶哟,老爷下手怎地这样狠,”三姑瞧着萧源红彤彤的脸,将敷了冷水的毛巾递过去,“哪里孩子还有少爷这样懂事的,怎地写错俩字就打这样用力。”
本来习惯了父亲这样的,但三姑这样一说,萧源心里更是许多样不痛快涌上来,又想起自己半年来在楚地风餐露宿,多少辛苦竟换不来父亲一丝青睐,豆大的泪水一颗颗滚落出来,后头更是断了线似的,少年把脸埋进毛巾呜咽起来。三姑忙低声劝慰,怕惊扰了那头屋里老爷,一时间屋里凄凄惨惨,极度压抑的痛苦在绵长而深重的喘息中缓缓释放。
忽地,门口传来有人喊声,“源哥儿,快来给我搭把手~”
萧源想起前几日约了尤二哥聊起文章的事,忙抹了把脸,匆忙应了声。
三姑先一步出了门,帮着尤二哥把一袋子书往屋里搬着,萧源赶紧整顿面容,笑着迎上去。
尤府从前是做水路贸易的,尤老爷现在仍在市政司做着主管国家漕运的侍郎。七国结盟之前本来是小小船夫,尤家太祖从没有想到,子孙将来能凭着万贯家财成为勋贵。然而吴国另一巨贾韦氏却不同,韦氏家族祖上本就是贵族,又有着几代和王室结姻亲,七国结盟后,借着家族封地靠近北方辽国,做起畜牧生意,已经是百余年长盛不衰的大家族。在这样环境里,尤二哥访学求得成就,为尤府增加荣光显得尤为关键。
还未等尤二哥归国,家里早早就铺展开来了,家里头稍有些文采的门人都攒成一团,给小公子想着如何写着文章,他自己又被逼着看了几十篇文章,实在是烦了来尤府遣散心情。
“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见到芙儿妹妹了,”尤二哥先是注意到书房那头正描描写写的萧源妹妹,“没想到越发长得像个大姑娘了。”
芙儿原是开朗性格,可惜萧源是个无趣的人,跟自己少有交流,她跟活泼的尤二哥反倒亲近些,见着尤二哥顿时舒心了许多,更是见着尤二哥带着许多样东西来的,肯定是好多有趣东西。果不其然,尤二哥比萧源更是贴心记着,在南边买了好些东西送给妹妹。
“我刚刚去厅里见了萧叔,闻到些不和谐的气息,怕不是又有些什么事情吧?”
萧源就将早上事情一顿云云跟尤二哥说了,又百般假装随意着说不打紧的。尤二哥也是抱怨了一番,虽然是家里父亲都望子成龙的,可最近事情渐渐紧了,也真叫人烦恼。这样说着,萧源还是取了书稿让尤二哥看,不想尤二哥也是没看进去。
“萧叔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现在写文章的,谁管道义伦理的,只管多看看别人怎么写的,太学里考官们想要写成什么样的,摸清楚门路,其他的不过是堆砌些辞藻什么的,这当然是难不倒你的。你和萧叔还能置多大的气,只听他的吧,总错不得。而且,说起来是靠文章谋取功名,真等太学里评起来,其实还是看家世的。你这样执拗着,到时候只怕既辜负了一番心血,又惹得不和睦,岂不是可惜,只少花些心思做做面子就罢了。”
说着,便打包里弄出几样文章来,说是家里悄声从库里头拿出来的精致文章,不仅文章辞藻用得好极了,用意题材更是首屈一指的。话渐渐说的深了,尤二哥又从袋里取出几样册子,包裹的极严密的,一层层打开叫尤二哥来看。
“这我可是偷偷从家里偷拿出来的,你不许跟别人说了,”尤二哥越发神秘起来,“这是七国五年来颁发的各样政策通告,许多文件普通人家是见不到的,可以说是宝物了。”
尤二哥虽然自己对文章一事没有多少心思,可是在家里被逼迫着听了许多言论,心里大概也有了眉目,便给萧源讲起这些文件里的许多东西来。
萧源心里还是耿耿的,但多少想通了些,只抹了抹眼角泪花,轻声念叨:“人家只说你大大咧咧是个实在人,我总觉着你这心里清楚的很,有的事看的比谁都明白。”
话说起来,萧源就动笔写起来,尤二哥只在屋里随意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深打搅他,只是多和小妹玩耍。不知不觉,日头渐渐盛了,三姑敲门进来叫三人去吃饭。萧源便歇了笔墨,去吃饭了。
下午再写了片刻,三姑进来说些瓜果,只让哥俩不要过于劳累困在书房里,可以出去走走的,两人便带着芙儿妹妹上街散散心。傍晚时候三人回到院里,尤府的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在三姑已经替尤二哥收拾了行李,两人便匆匆告了别。
次日,萧源去尤府找尤二哥要回昨日的书稿。三姑不识字的,昨天错把桌上萧源的稿子一并塞进尤二哥的包裹里。萧源拿了书稿,却赶巧遇到尤老爷下朝回来,见得院里头萧源正要出门,两人打了照面。
尤二哥说明萧源来由,正要送他出门,却被尤老爷叫住,说是难得来家里一趟,且到厅里说说话。萧源虽是推脱一番,拗不过尤老爷盛情,就应承往厅里去。
路上尤二哥小声嘀咕:“昨天我给你看的那些个东西你不要说漏了嘴,那东西原先我父亲是不让拿出去给人看的。”
在大厅里偏房里坐定了,尤老爷先是问候了萧县伯身体,又问了腊月将到,族里备着过年的事,萧源一应作答,讲起父亲正筹备着族里过年样样事情,这两天进宫的次数也渐渐多了,事情按部就班在做。。
尤老爷再问起萧源遣南的事,说起尤二哥提到许多萧源照顾的地方,总夸着萧源是个稳重又成熟独立的孩子,萧源更是说道尤二哥对自己百般照顾,两人一路上总要相互扶持的。尤老爷又说昨日看了尤二哥带回来的书稿,自己也大约读了一通,可圈可点的地方很多,让他要多多教育尤二哥,萧源更谦虚,说起尤二哥是深藏不漏的,总在必要地方提点自己,两人是相辅相成,说不上照顾教育的。
说到一半,尤老爷问起,怎地小姐没来说起昨日账面的事,旁边门人说起小姐正门外候着,知道厅里有人,便没进来。萧源见着意思,推着说家中还等着自己回去,和尤老爷两边拉扯一番,就让尤二哥送萧源出门去。
两人刚刚出了门,就见着一少女梳着干练发髻,穿一身藏青色长裙候在大厅里,正翻看着几样簿子。这女子听得门开了,有人出来,忙起了身,尤二哥叫了声“姐姐”,萧源心里有了数,给尤小姐行了礼。那姑娘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她脸上搽着轻薄的胭粉,慢慢挂起微微笑意,“这位就是萧兄弟吧,听我家兄弟提起过,不必这样拘谨着的,将来你们两个还有日子要共处的呢!”
两边自是普通客套说笑一番,就匆匆别过。
一边出着门,萧源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家里规矩真是这样多,我不过是来取个书稿,折腾出来这许多事情。”
尤二哥倒是自在地笑了几声:“我家里平时不这样的,大概你不时常来,家里人总是要客套一下的。我平时去你家不一样是不习惯,总觉着你家里头死气沉沉的,没点子人味。”
大约过了一个月,十月里即将入冬,凉意更重,三姑把备冬的衣服一样样腾出来晒晒,这样冬衣穿起来更暖和。尤家兄弟二人一起来了萧家,尤家大哥今日刚好告假,说是自己跟弟弟间总说不清些事情,要来找萧源一起谈论遣南文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