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和孟朗作别后,众人又一路坐船往其余港市去,总是开阔了一番眼见,见识了天下许许多多原先见不到的繁荣景象。直到秋深了,那一日离了石塘城,见到颍川河口,朔源而上,真是了不得的,岸上几百里村镇相连,竟都是一阵阵车马相应的。突然间,就要在哪里镇子要换了渡口,此处已经见不到海口了,官渡竟还是跟海港般繁荣。车队约莫行了十几里路,跟盛京一般的巨城就现了身,城墙下仰头一看,觉着山一般拔地而起,更是看不着墙上城楼箭塔,只悄然往天上去了。
车队即将进瓮城,见里里外外铺展开了千百个兵马,先是城门口的衙兵高声喊道:“启!”就听得轰隆隆山崩样的声音,随着巨大城门缓缓开启而来,待到声音稍小些,又是号角鼓镲,咚咚锵锵,极为震荡,官道两侧,里三层的锦服礼官乐官,外三层的铁甲步兵骑兵,前前后后好几排的旌旗招展,似乎风云变幻,恍然火舞旋转,雄浑的音乐在瓮城高耸的城墙里反复回想,折射出帝国磅礴的气势。
众人正乘车走进城里,却听得又有人吩咐即刻下车,此刻礼乐骤停,却见车队最前头伫立着又一小队,领头者正是一锦缎加身,赫赫扬扬的贵族青年,约等众人行至跟前,他才下马来,与先生过起礼数。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浓眉深目,样貌极为威武标致,身材挺拔如松柏,妆容俊秀如群峰,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王者气度,又有谦恭和煦决不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怔住秋日呼啸北风,坦然于世。他与先生互相行过礼数,再进人群来,与各位学子一一行过礼数。
等行至萧尤二人跟前,他仔细打量一番,更客气起来:“我月前时候在盛京便听说过两位谦谦君子,又是吴国显贵家的子弟,今日见了果真又不一样的风貌!”
当日接风洗尘宴饮便是在宫城里,在路上,萧源和尤二哥边议论起来,他原先是知道这就是东海郡国世子易溪言,如今国王年迈,身体大不如前,已经由世子监国。世子贤名远扬,治国贤明远道,待民礼贤下士,又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朝堂上甚至曾传出应由世子早日上位,老国王颐养天年的说法。
那一日做过酒宴,众人即在建康书院里继续听学。先生正引学子们去听辩论,建康书院不仅有东海郡国乃至楚朝最为丰厚的藏书,更有全国最大的道馆,这是其他各地远远不能比的。也正是迎接吴国学子来访,东海世子特设一场辩论,请的正是郡国内赫赫有名的流派鸿儒。
待观众坐定,萧源见场上静坐着两列学者,在一众中年学者中,独有一青年,身姿挺拔,赫然于人群中,格外突出。
得知今日辩题是论国礼,随即就有学生打不起精神来。访学楚国,最晦涩难懂、更最难以捉摸的就是礼学,掩藏在礼学背后深厚的文化,却往往是玄机无限的。尤二哥只听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泛起困,台上辩论不像是市井耍泼,更不是舞枪弄棒,听不入门道的学生大有人在,日里工作又繁重,到中场歇息时,台下已经是七倒八歪不成一片。
“我真是一点听不出门道,这礼法宗制明明白白的东西写在律法里,反复辩驳些细枝末节究竟有什么必要。”尤二哥在瞌睡中惊醒,因在道馆里大家席地而坐,虽然有蒲团垫着,却也极不舒服,精神上又百般折磨的,实在是如坐针毡。
萧源解释道:“礼法之争看上去是去争执细枝末节,实则大有学问。如今在楚朝,三大郡国各自为政,楚朝天子宗主的地位大不如前。从前盛京京畿是富庶之地,五百里叹江平原是最为重要的地界,各郡国拱卫边疆,名下的却都是贫瘠偏远的土地,宗主与封国之间只有用自上而下严格的礼法才能保证彼此安稳。可是现在郡国都已经繁荣,东海更比盛京天朝还要富有,中原的粮食可供全国,郡王们不再安分,希望谋求更高的地位,而不是完全臣服于略显羸弱的宗主,甚至有不可名状的野心。”
尤二哥听得一震:“你从哪里听出来这些东西?我怎么从没有听得台上人提起过?”
“这都是在盛京和建康书院里的书籍里看到的,这种东西常在大家文章里见提到,又不敢明面上大肆宣张,”萧源开始给尤二哥讲起台上双方的论点:“左侧一方提出应当在借鉴中原、西林这两年新修的宗法,整理自己的一套宗法制度,对朝贡、赋税、徭役在内的多项政策进行改革,摈弃从前对楚朝的形式宗法,进一步开放从前设置在郡王和封国属臣上的束缚,这更有利于郡国发展;右侧一方提出应当继续保持原有楚朝宗主提出的宗法制度,并对西林、中原两郡国提出的改革措施表示谴责,维系宗主的地位才是奉天下之王道,乱臣贼子必然会受到宗主的惩戒,而最终忠诚才是郡国万古长青的宗旨。”
尤二哥又问:“你说的这些也和他们一样我听不大明白,你只说说讲的更有道理吧。”
“这可难说,既然是拿到辩论场上来讲,自然是谁都有道理,只是观点不一样,看谁能说服谁罢了。”
尤二哥更烦恼了,要都是有道理的,观点又相斥,回头先生要考核,又要烦恼怎么说明白自己意见,便缠着萧源问起来,只随意说一个意思,将来好回了先生。“你只说右方吧,我觉得他们倒有些意思,和我想法相同,从前多少人说过,治国理同做人。做人要讲究仁义礼智信,治国更要如此,对宗主应当忠诚,如果治国者都为了利益和浮华的东西背信弃义,礼乐崩坏,那天下人拿什么去侍奉他的君主呢?”
尤二哥心里有数,便轻松许多,见得台上双方又逐渐坐定了,在往台上瞅瞅,轻言到:“我瞧着也是,你看左边净是些古怪老头,右边才更年轻些,大概人年纪大了,就生得许多花花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