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依然嘈杂。我的血液快要凝固了,没有力气再迈开脚步,于是停下来,周遭却没有任何抱怨声,人群不断从旁边擦过去。他们谈笑风生,我看着他们的脸,盯着他们的眼,想告诉他们这怪异的事情,想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可是,那无数张的脸却显得极其陌生,那无数双的眼透过我的脑袋看着后面的东西,他们似乎看不见我。
我无从诉说,不知所措,难道这是在做梦,难道是我眼睛花了?我捏了下自己的脸,很疼,又瞪眼看那缆车,两条轨道上的缆车依然诡异地向上滑行,一辆紧着一辆,不知疲倦地向上运人。我四下里张望,不经意间看见后面不远的人群中穿插着十几个着黑色衣服的人,他们太引人注意了,全身通黑,戴着黑色的帽子低着头,在拥挤的人群中快速地穿梭。
我注意到他们经过一些人身边时,那些人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是消失空出来的地方立即就被旁边的人填满。
那些黑衣者越走越近,我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他们的脸也是黑色的。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速,黑衣者距离我只有半米。领头那个忽然停了下来,只听得他哼了一下,接着便带领后面的黑衣者快速从我身边掠过。我只觉得浑身一颤,这种感觉是如此地熟悉。黑衣者在前方快速游走,他们娴熟地穿进人群向上闪动。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陡然记起他们的动作和那夜登鼓山时遇到的黑影一模一样。
那是大约三个月之前的事情。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天我也是晚上去登鼓山,是和另外一个朋友去的。我那时刚从东街口陪一个女孩子买完东西回来,走在一条幽静的马路上。
我记得那夜的天与以往的天没什么大不同,只是有点黑,黑得让人发虚。路上没有几个人,风有点大,呼呼的刮着,仿佛把人间当成了大磨石,它在兴奋的磨着,越磨越锋利,比刀还锋利,霍霍向人间,威胁着每个孤独的行人,在每个人脸上身上试锋。人在刀光剑影中瑟瑟发抖,或屈服顺受或坚强抗逆向前行。
感受着这种近乎诡异的天气,归途中我突发奇想,相约一个朋友夜行鼓山。
我先行出发,在狂风中乱行,不知不觉已到达鼓山脚下。友人还未至,无聊之余便四处溜达。
此时天更黑了,比刀锋利的风很喜欢这种感觉,它在黑天里荡笑,无所畏忌的穿行,轻浮地摸着每个人的身体,它抚遍你的全身麻痹着你,却暗暗抽出那把利器,阴险地裂着你的每一寸地方。
放眼望去,寥寥无几人,人在匆忙中奔行,像躲避着利器的追杀。我躲在一块广告牌后,监视着这场厮杀。鼓山被黑夜包围,那亮起的路灯无法穿透阴险的布局,它们屈服地缩在它们的空间里。守山人的锣声从远处响起,笼罩的夜幕好像抖了一下,风有点迟疑,停顿了厮杀。
突然,我看见几条身影从旁边一闪而过,速度极快,黑色的,似乎是穿着夜行衣。我以为是登山者,但他们奔跑的姿势十分怪异,根本不像正常人。那些身影飘飘忽忽,轻得可以飘起,却又极其凌厉,刮着我冲过去,似乎要撕下我的一片肉。
我明白了,它们是食肉动物,它们极快地闪过,很快与黑夜融为一体,它们侵入了黑夜。
守山人的锣声似乎颤了一下,停了下来,再无声息。
我以为是幻觉,仔细地掐了一下大腿,很疼,身上被刮着的肉更是痒痒地疼。望山而去,两旁的路灯时黑时亮,大概是那几条黑影经过的缘故吧!
我惊异于这诡异的景象,正待要追上去看时,友人已至。
闲话少叙,在简短的寒暄后,我们穿进了铺满夜色的鼓山,慢慢拾阶而上。
灯光昏黄,如风中的蜡烛般摇曳不定,我们只瞧得见眼前的道路,往上的石阶便看得不太清了,黑糊糊一片。
我们在昏黑中走了许久,按照以往登鼓山的经验来看,这时应该已经走完了石阶,到另外一条石子路了,但此刻脚下的石阶却诡异伸长,不断向上探延,却看不清稍远的部分,再远更是看不到,石阶仿佛是伸向另一个世界,完全黑夜的世界,无穷无尽,无尽无穷。
我们继续往上走,不知走了多久,似乎与人间隔绝了,向着另一个世界,黑夜的世界。
我们没多大在意周遭的环境,你搭一句我搭一句慢慢地聊着。我们沉浸在无聊的话题中,大概都以为聊天可以愉悦身心,可以减少爬山的劳累,于是继续聊着,不介意黄色白色的话题。
我以为这样很快就会到山顶了,突然友人说了句:“这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一惊,仿佛一下子从现实回到了恶梦。
是啊,现在整座山只有两个人了,孤独的登山者。
我听到了风起动的声音,它磨着本已十分锋利的武器,发着尖锐的声响,从远处狂奔而来。我的心一颤,它要来抚摸我们了。
友人的话荡在山中,久久不散,是风故意带着它们四处溜达,刺激着我们。我们紧握着手,面色苍白,不知往上还是往下,往上是通向黑夜的世界,它让我们隔绝人间,往下是比刀还锋利的风,它在兴奋地赶路,我们孤独地站在山中,往上往下一样危险。
那几条黑影又出现了,它们从下而上向我们直奔而来,原来刚才它们躲在后面,一直在跟踪我们,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偷听我们说话,它们喜欢黄色白色的话题,它们比风阴险,比黑夜黑。它们由远及近,灯光照得它们更黑了,只能看出条条黑色,轻浮的身影,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公还是母,似乎有牙齿,而且特别锋利,比风锋利,隐隐约约可见突出的白光。
它们呼啸而至,近了,这回不只它们,身后还跟着几条,陆陆续续地在黑夜里钻出来,一会儿竟越聚越多,整条石阶几乎站满了,一堆又一堆,往下排去,显得拥挤不堪,不知道有多少,千千万万,无穷无尽,无尽无穷,它们从另一个世界钻出来,不断地挑衅着。
它们挤向我们,发着傲慢的吼声,呼出团团冷气,白乎乎的,一团又一团,黑色包围着它们,灯光似乎被逼视得暗淡下去。
我们周身冰冷,快被冻住了,我们吼叫着往上冲,无畏黑夜的世界,与其让那些黑影撕咬,不如躲进黑夜的世界。
无数的黑影暴怒了,它们发出尖锐的啸声,声响此起彼伏,化作千万条利器,裂着狂风裂着空气,整座山被这充满凶气的声音包围,它们发出一声又一声怒吼,声嘶力竭,狂妄不可一世,一时间撼天动地,逼着天空亮过一道闪电,照耀世界。
有几丝雨飘在了脸上,我们努力向上,它们拼命追赶,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我们,它们比人厉害,比风锋利,随时可能追上我们,它们还想玩弄把戏,到时再把我们撕成碎片,夹在面包里做成三明治。
我们也在拼命地奔跑,石阶奔不到头,不知该在哪里停下,只知道不断向前。我们冷汗淋漓,却一次一次被扑上来的冷气吹干。
我们真地很害怕,害怕被摸到的那一刻,害怕被那无数的黑影包围起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把我们一口一口地当做点心吃掉,可是有谁能帮我们呢,我们是孤独的登山者,整座山只有我们两个鲜活的人,没有人帮助我们,逃不过这天注的命,这是命里的劫数。我们仰天痛喊,明知道我们只是那些黑影的玩物,再怎么逃,也逃不过它们的手掌心,可我们不愿意这么窝囊地被它们吃掉,我们要抗争!
天空又亮过一道闪电,它们的尖叫声更响了,它们显得躁动异常,似乎都想争先恐后地追赶上来。我们知道它们动真格了,它们要上来吃掉我们了。我们要反抗,可恨身边没有抵挡的武器,于是悲切地闭上眼睛,一边想着被吃掉的刹那,一边继续向上奔跑。
无数的黑影一下子蜂拥而上,它们超过了我们,然后上下左右包围,如黑色的潮水般淹没过来。
我们痛苦地突围着,但无济于事。它们再一次尖叫着摸上我们,我们尖叫着等死。
突然,只听“哐”一声,远山荡出了一记锣声,那是守山人的锣声。那锣声此时如雷轰鸣,巨响震天,由远而近,久久回荡在山中,余音浑厚无比,如同黄钟大吕轰响,令人心思宁静。它逼迫着黑影的尖叫声,尖叫声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它们起初十分恼怒,卷起一道又一道黑色的旋风,如巨大的黑矛直插云霄,它们是矛,锣声是盾,它们撞击着盾,但盾太坚固了,尖叫声渐渐疲惫,但仍在顽强反抗,它们要撕裂守山人。
它们再一次引出闪电,想发出至强的一击,击碎守山人。
就在这时,山中传出了一阵富有节奏感的钟声,钟声祥和无比,细耳听去,原来是涌泉寺的钟声。
钟声与那还未消散的锣声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如远古佛音梵唱,庄严无比,一声紧一声,在天地间来回荡漾,冲洗着世间的污浊,冲击着黑影的尖叫声,尖叫声渐渐沉默,黑影渐渐散去,仿佛都被这不可抗拒的祥和之音吞噬了。
盏盏明亮的路灯,重新在夜色里亮了起来,照亮着来时的路和将去的路。
我们睁开眼睛,天地间宽阔无比,飘着细细的雨,于是急忙向下奔走,奔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