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自己的妹夫责问的梅夜风一怔,“什么?”
“大哥!”展思风大声呵斥,将杯子扬起。
梅夜风笑着将酒杯接过,“怎么,不过是杯酒而已。”
展思风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大哥,这个时候还要装下去?”
梅夜风敛去笑意,淡淡道:“我只是物归原主罢了——从晗雪的茶中。”
梅晗雪听得一头雾水,一旁的展思风道:“她自己也没有解药!”
“这不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到底怎么回事?”梅晗雪的视线在思风和大哥之间来回梭巡。
梅夜风应下:“如今也无须再瞒你,可记得一月前你感染风寒的事?当初不告诉你是怕你担惊受怕,事实上,你是中了阮清涟在你茶水中下的‘事不过三’。若不是及时发现,我们联手替你逼毒,后果不堪设想!”
“事不过三”!那种能烂人肚肠、蚀人肌骨的“事不过三”?!想到自己中了这样恶名昭彰的毒药命悬一线,梅晗雪不禁一阵恶寒。她转目望向展思风。
此时在堂中与展思风交情不错的玄黄来劝:“思风,不能因为她救过你就放过她。她在青莲教中做出种种残害人命的事情,又可曾还过?”
“清涟那些毒蛊手法也许是极端了些,可是她未残害过无辜。救我之后,她也有心改过……”
梅夜风横眉冷对:“改过?那还会在晗雪身上下毒?”
展思风哑口无言,阮清涟之所以会那样做,还不是因为因他而起的这段孽缘?
“够了!”负责主持大婚的堂主终于发话,“思风,还不清醒吗?你忘了你师父临走前是如何说的了?!至仁非为仁,皆义非为义。”
展思风咬牙默然,面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见大厅内少了大半宾客,身子陡然一震,回头瞪着梅夜风。
“不必看我,他们已经去了。白鹤道人去报他的杀徒之仇,钱氏夫妇要为他们的爱子讨回公道,金师兄要一偿剃眉之耻,葛大侠要……”
“够了!大哥,我们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如今做出下毒围剿的卑鄙行径与魔道何异?”他终于明白,“原来……是你报的信,故意引她过来!”
梅夜风双手反剪,“那又如何?我只是在尽一个兄长应有的职责,尽一个除魔卫道者该有的义务。”
展思风望向孤独站在一角的梅晗雪,发上的梅花簪闪着金光,望着他的目光颤动不已。
展思风一咬牙,扯下胸前的大红绣球,塞到梅晗雪的手中,语气坚定地说:“等我!”容不得他多说几句,转身飞掠而出。
“展思风!”
身后传出不可置信的怒喝声,“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弃我妹妹于不顾。”
展思风充耳不闻,翻出大门后,四下环顾,心中焦急万分。大岚山的夜晚深沉阴森,阮清涟也不知跌跌撞撞去了哪个方向。他朝一条大道奔去,走了一阵越走越静,觉着不对,暗叫糊涂,赶紧折回,跃上一棵高枝。幽暗的星光照不亮这满山的晦暗,循山而上,嶙峋山石间隐隐有些骚动,一簇火光亮起,接着又亮起一簇,星星点点,如燎原般化作一条长链,盘踞在山顶。
展思风心头一紧,提气急掠上山。
二十多盏火把将大岚山的一角团团围住,亦将中毒的阮清涟逼上悬崖。她发丝散乱,斗篷残破,只剩一角岌岌可危地挂在肩上,一身绯红衣裙暴露在寒风中,颤颤发抖。
阮清涟身中“事不过三”,四肢发麻,发冷不止。这是她自己配制的毒药,她十分清楚这只是初时的症状,慢慢会愈发强烈,体弱之人只怕已抵挡不住这股寒气。第二天则全身疼痛,如千百条蛆虫啮身,使人恨不得自杀以摆脱如炼狱般的折磨。若能坚持到第三天,则口吐白沫,心肠溃烂,痉挛不止,纵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挽救了。三日一过,注定只剩一副溃烂的尸身。因此这毒药才被她取名“事不过三”。
如今却被仇人阴谋算计,趁势围剿,她心中怒海滔天,却半点莫可奈何。
她抱着自己发抖的身体自嘲一笑,这就是所谓的“害人害己”?
自从对梅晗雪下毒被展思风痛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研究那些,也没有携带蛊虫毒物,仅靠些厉害的暗器防身。刚才勉强撂倒了三四人,自己却中了一剑,愈发觉得体不御寒。
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良善这东西果然使不得。
突闻得一声大喝,天降一人。
展思风飞纵越过人群,衣袍一甩,挡在众人面前。
烈烈火光中,他长身玉立,目光炯炯。光暗的对比好似泾渭分明的凿痕,勾勒出他脸庞的坚毅。他张开臂膀,衣袂翻飞,虽然少了佩剑,面上少了几丝往日的从容淡定,但一股迫人的气势自然而发。
“诸位如此为之未免太不光明磊落了!”放眼望去,一半是席上宾客,一半是与他无甚交情却与阮清涟素有冤仇的武林人士。
“磊落?”白鹤道人瞠目冷讽道,“她硬迫我徒儿吞食血蟾蜍的行径何曾磊落过了?我徒儿口吐鲜血,身若残废,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移动半分!”
明朝义军中的葛成孝跳出来:“与这样的邪派妖女何谈磊落?他们青莲教做的都是何种行径?!残害过多少无辜稚子?涂炭过多少生灵?在春风渡、九曲行宫、毒狼山,他们杀害了我们多少的弟兄?!又用的是何种手段。”
钱氏夫妇感同身受,思及往事,双目殷红。
在场的人都不禁想起过往与青莲教交手的种种情境。
一条条妖娆肥厚的百花毒蛇盘踞缠绕在人们的身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是蠕动的百节蜈蚣与黏腻的蛆虫,杀不尽,驱不走,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群群毒蜘蛛如密密的黑网般兜头罩来,被咬上一口就生不如死。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翻滚着,痉挛着,哀号着。到处是惊怖的惨叫和飞溅的黑血。又一声凄绝的呼叫在耳边响起,想要施以援手,自己的指尖又传来钻心的疼痛,就见一条蛊虫咬了一口手腕,钻进了自己经脉,迅速在身体内游走!女子的呵斥与讥笑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仿佛穿脑的魔音令人疯狂!
那些是最黑暗、最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们这些幸存者每每在梦里惊醒,仍是喘息发颤。
展思风突然从攒动的人头里看到了一个人——玄青!
玄青本隐没在人堆里,见展思风的一道锐光向他扫来,干脆跨前一步,“展大哥,虽然她于你有恩,可是你不可陷整个武林于不义。”
展思风才真正恍然,“原来你根本不是被囚禁起来,什么惩处惩戒不过是做个样子,其实负责通风报信暗中联络的是你!”
玄青面色有些难看,“我只是戴罪立功。”
展思风摇摇头,不敢深思这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布局的?也许早在这场婚礼之前?从梅夜风与云长老催促他的婚事时开始就已经在设局。
“那些是整个青莲教所为,并不是她一己之责!何况她已脱离青莲教,毒狼山一战她并未参与!”
雁荡派的首席弟子傅清道:“据我所知,她脱离青莲教可并非弃暗投明。那在此之前呢?展思风啊展思风,亏你与我并列‘三英’,素来为我辈敬重,没想到是如此是非不分!”
玄青适时朗声道:“展大哥,不可因小节而失大义。”
展思风睁大双眼,未料到他们竟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头头是道,无半分愧色。环顾四周,有并肩作战的兄弟,有共襄义举的同道中人,有他敬重的武林前辈。他不禁茫然,难道真的是他错?
锐芒在展思风的眼中闪现,不,不对!
他高声质问道:“若要报仇就该正大光明,你们不齿青莲教的邪佞行为,现在自己的行径又好到哪去?借刀杀人、下毒谋害、以众欺寡!这该是我辈行为?枉我们以匡扶社稷、解救天下为己任!”
“住口!展思风啊展思风,我看你是被这妖女蒙蔽了?口口声声皆是维护她!你三番两次救她,你与她之间的恩义早已抵消,也不必再以此为借口!”葛成孝吆喝众人:“我看这展思风已是被妖女迷惑,早就是非不分了,还啰嗦什么?”
“展兄,请让开!”
展思风双眉纠结,双唇紧抿,一一扫视过众人。他回身望向趴在地上的阮清涟,此时的她喘息不止,孱弱无依,哪还有半分害人的力量。展思风定下目光,肩膀后张,单手下沉,凝神运气,无丝毫退让之意。
“既然你要维护她,那么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刀剑底下见真章!”
傅清率先与他激杀,接着又有几人联合向展思风攻去。忠义堂几人碍于情面,并不与展思风正面交手,见展思风分身不暇,终于逮到了空隙直扑向阮清涟。
展思风这下反到恨起自己不曾练过飞镖暗器。没有短兵器在身,剑光飞闪,当真分身无术。
阮清涟手中飞镖用尽,她清叱一声,霍然起身,唇中又淌出一沫黑血。她无所谓地一抹,对着众人冷笑,“就算我阮清涟注定命丧于此,也绝不能是葬在你们手里!”
展思风听到此话心头剧震,一时分神,被傅清刺中一剑,接连退了数步。众人剑势一缓,只见阮清涟朝展思风讥讽一笑,“你那梅晗雪之花,不、过、如、此!”目光幽怨、字字含恨。
“不!”展思风正要为梅晗雪辩驳,就她突然甩发,朝众人激射出什么,旋身一跳。
“清涟!”展思风扑过去抓她的臂膀。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就见崖上已空——两人竟一同坠崖而去!
“不!”这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恰巧让赶来的梅晗雪瞧见,她骇然定在那里,瞠着惊恐的双眼,一点儿也不敢相信,随即完全不顾形象地像一头雌豹猛地扑到崖边。
赶来的梅夜风连忙拉住她,生怕她有丝毫的闪失。却不知梅晗雪哪来的强悍力气,就是扒在崖边不走,“放开我!放开我!”
她对着空茫的夜色大叫:“思风!思风!思风!”
使出所有的力气吼出的名字却又被山谷无情地送了回来,每一声都像是一记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脸上,打得她面色死灰,身抖如叶。
梅晗雪眼神蓦地空了。
梅夜风心中说不出的心慌,连忙将她拥得紧紧的,却惊恐地感到自己拥着的是一缕无主幽魂。
梅晗雪身子突然一震,发疯似的拉扯着自己的鬓发,将好好的云鬓弄得一团凌乱,珠玉散落,步摇歪斜。“叮”的一声,梅花簪也掉了下来,撞上山石,不知弹到哪里去了。
她突然伸手,一指如箭,直指山下。
“思风!你不守信约!你背信弃义!你,你,你竟生生地浪费了这一世!”
忘尘的枷锁一刹那迸裂,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
这一世啊!
这一世,她已是嫁衣在身,他已是绣球在胸,三拜礼成,竟然还是未能……!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这一世,没有病痛折磨,没有阴谋陷害,却是他先放的手。不是必然,不是不得已,竟是,竟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死!竟与别人同生共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不——!”梅晗雪一下子扑倒在崖边,凄厉的哭喊在夜风徐徐的山间延绵飘荡,仿佛兽哀,又更像是鬼嘶,充满着无尽的绝望,听得人撕心裂肺,神魂俱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