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开浅靥,香染丹唇,鬓眉淡扫,青玉横斜。
眼下,只剩那一袭绯红的嫁衣。
梅晗雪的一双纤指在金丝密缕上游移,一分分,一寸寸——交颈鸳鸯,宝相连枝,指下浮现。
一旁的流云替梅晗雪将嫁衣整顿妥当,轻轻偎上来,对着镜中人明媚一笑,“很美是不是?我怎么有个这么美丽的姐姐!”
梅晗雪拍拍她的手,“到了云儿出嫁时,定然比姐姐还美。”
流云笑逐颜开,“姐姐就爱说好听的,再怎么美,也比不上姐姐。哎呀,真舍不得姐姐就这样嫁了。现在忠义堂的事越来越仰仗展大哥,姐姐跟着夫唱妇随,能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姐姐再不嫁就老了,没人要了。”
“胡说,展大哥才不会不要姐姐呢!”流云娇嗔着,“何况姐姐哪里老了?虽说比之寻常人家,姐姐出嫁的年岁是晚了些,可是咱们江湖儿女哪会计较这些。姐姐也全是为了展大哥,才耽搁了些许。我们看在眼里,展大哥记在心里,疼你跟疼什么似的。”
“好呀,越说越挤对我了。”
“哎呀呀,姐姐净欺负人!”流云说着跺跺脚,转过身去。
“是姐姐不对,要知道姐姐我以后可欺负不着了啊。过几年就留着云儿欺负自个儿的夫君了。”
流云哇哇叫两声,回身一瞪,鼓鼓的腮帮,圆圆的眼睛甚是可爱。
梅晗雪轻笑出声,知道这妹子假装生气也不以为意,转而对着镜子,细细端详,“我看着怎么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少了那根梅花簪。妹妹可拿去翻新好了?”
“我这个做妹妹的,忘性大,这事儿全给忘了。”
“好云儿,好妹子,不要闹我了,是姐姐错了。姐姐知道你不会忘的,快拿出来好吗?”梅晗雪挽上流云的胳膊摇了又摇,眼睛眨啊眨的。
流云扑哧笑出来,“是、是、是,怎可少了姐姐与展大哥的定情信物,我这就去拿。”
梅晗雪莞尔一笑,那哪算是定情信物呢?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家,可是什么都不懂,倒不想真能安好收藏了十二年,留到这一刻也别有意义了。要说信物——她打开梳妆镜前的柜子,将今晚要送出的绣帕揣进嫁衣里——这个才是。
梅晗雪整了整嫁衣,抿了抿鬓发,忽见那支梅花簪递来,却不松手,直接插入发中,转了转方向,瓣尖朝上,银光粲然。
梅晗雪轻点那三朵簇拥在一起的梅蕊,眉眼漾笑,透过镜子对着身后的人道:“我想呢,云儿的手哪有那么大。”
“过会儿就行礼了,展大哥真是心急。”流云调笑着朝镜中的姐姐一睐,识趣地离开了。
“不是说在朝天阁商议要事吗?散了?”梅晗雪转过身,一抬眸间,净是款款柔情。
思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嗯,第一件是关于玄青的事。”
虽然这几日她都忙于婚事,并未过问堂内的事务,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岂会没有耳闻。玄青在堂内身负与明朝义军联络之重责,却与台州道台的千金另有瓜葛,没想到被浙江提督张杰利用了去,设计令他暴露了明朝义军的行踪,闯下大祸。如今被禁足于屋内,几与羁押无异。
“要怎么处罚玄青?”
“杖责三百,暂卸去他在堂内的所有职务,再观后效,期间不得下山。适逢我们大婚,所以杖责一事明日再执行,不过这杯喜酒他是喝不上了。”
“这……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展思风叹道:“玄青这次确是犯下大错。”
“那第二件呢?”
展思风犹疑一下,还是道:“是商议清剿青莲教余孽的事。虽然还没有定论,大伙也不好意思再扣着我这个新郎官,所以大发慈悲把我给放了。”
梅晗雪目光一颤,“该不会是要试探你?”
“堂主和几位长老还是相信我的。”
梅晗雪稳了稳心绪,握住肩上的手掌,“若你参与围剿,不是要与她正面冲突?”这个“她”指的自是阮清涟。恩义为重,阮清涟千错万错,展思风感念于此,只怕也动不了手。
“尚且不会,这一次暴露的还是旧派的行踪。如今青莲教势力均分,对于我们的确是绝佳的机会,逐个击破。”思风言辞清淡,目中却闪过隐忧。梅晗雪那双剔透慧黠的双眼没有错过丝毫。
“这一回我一定要与你同去,你休想说个‘不’字。”她将脸侧转,荧荧烛火在她眼前跳动,与额前的凤钗金钿交相辉映。她轻轻地将背后倚,将肩头的手拉到身前,翻转朝上。
在烛火的照耀下,那熟谙的五点印记隐隐发红。她抬起纤指,一一点过,然后默写了“同生共死”。
梅晗雪凝眸相对,“不管怎么样,你要记着我们的‘生死盟约’。”
展思风亦摊开她的手掌,以手代笔,镌刻下另四个字,他将她身子扳正,摸摸她的鬓发,将她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像是顾及她姣好的妆容。
红晕爬上耳尖,脂粉化晕入心,梅晗雪抚着他胸口处的素白,再过片刻,这上面就要结上一团大红花球,往日种种历历在目,禁不住悲喜交加。
“若她仍然执迷不悟,助纣为虐,或再想害人,我也……不会轻饶。”思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怀里的梅晗雪已心神不在,只感到思风胸腔起伏,并未听清。
身后忽传来一串闷咳。两人不由得分开。只见梅夜风站在门边,“我说展大少侠,你可以出去了吧?不让你三书六礼,十里迎亲,如此去繁就简,你好歹也该在今天有所回避。晚上就要摆宴,还急于这一时?”
这话说得梅晗雪大窘,展思风也不禁羞赧,敛敛衣身,正要走出,又收回了脚,压低着嗓音,“哥,玄青一事……”
“这事已有了定论,莫要替他求情。若不是他走漏了风声,赵廷臣怎么会有可乘之机。我身为执法,必须秉公办理。”
“玄青也是遭人设计。”
“只怪他太不长进,早就说了让他不要与那官家小姐走得那么近,这么简单的伎俩也会看不穿。”
“据我所知,那位官家小姐也并不知情。”
梅夜风拢起眉头,“思风,今天是你同我妹妹的大喜之日,这些事改日说也不迟。”
展思风与梅晗雪交换了个眼神,旋身而出。
还不等梅晗雪开口,梅夜风先道:“你可别再提玄青的事了,这还未嫁人就先夫妻同心了。你怎么不先顾念一下我的心情?今夜之后就要失了个贴心的好妹妹。”
“哥——哪说得上失不失呢,我是你的好妹妹,永远都是。”梅晗雪偏过头去,墨睫弯弯,不胜娇羞。
“来,让哥哥好好瞧瞧。”
梅夜风向前几步,见梅晗雪身披嫁衣,容颜婉丽,长叹一声:“我这做兄长的总算对爹娘有了交代,他们泉下有知,断然也欢喜得紧。思风实乃人中英杰,堂里再桀骜不驯的弟兄都崇拜得他紧。也只有他方配得起你。”
“哥哥说反了吧?我哪有那样好呢。”
“你的好为兄岂会不知?只可惜……”梅夜风顿了顿,“只可惜思风过于仁厚刚正,反成了他成大事的最大障碍。玄青和阮姓妖女的事就是印证。”
梅晗雪不再言语。相较忠义堂兄弟姊妹们一心除魔卫道,为国为民,她着实该感到惭愧。她的心很小,什么社稷,什么天下,她承载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一心辅佐她所关心爱护的身边人。她根本不在乎思风能不能成大事,也从不因为他“三英四杰”的身份而沾沾自喜。可是这只是她的想法罢了。且不说思风心中皆是黎民苍生,天下百姓,这人在江湖,亦是身不由己,更何况他们身肩反清复明、匡复大业之重任。
梅夜风见妹妹面露郁色,连忙道:“是哥哥不好,大喜的日子还说这些。”忍不住想伸手拂她的头发,但见云鬓堆砌,蕊光点点,这才想起妹妹已经长大,心中划过一丝惆怅,将手收了回来。
“我就叫云儿过来,你再好好准备准备。”
华灯初上,红绸满布,席开满堂。
展思风为低调行事,本只请了堂内一些兄弟。恰逢几位堂主与盟军在外密议抗清事宜,也未敢惊动。但梅夜风不想婚事因低调仓促而显得寒碜,仍是请了一些交好的江湖侠士和义军朋友。
满室欢腾中,梅晗雪在流云的搀扶下款步而出。一对佳偶互拜成礼,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红绸双牵,眼看着就要步入洞房。一声娇叱突然从门外传来:“慢着!”紧接着是几个外守弟子的哀号声,一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突然闯了进来。
她伫立在大堂的正中,不顾众人的呵斥将斗篷上的帽子揭了开来,顿时青丝散落,露出她被遮盖的容颜来。深瞳如潭,菱唇若丹,正是花一样的年岁。
“阮清涟!”不知谁最先叫了一声,众人反应过来,拍案掀椅,齐亮兵器,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阮清涟丝毫不畏,素手一抬,“我阮清涟今儿个绝非有意闹事,只是一直有个疑问,盘扰心中数月,非要向新郎官问个明白。”
“阮姑娘,可否改日再来?展某今日大婚,还请阮姑娘海涵。”
“不行!”阮清涟目光灼灼,仿若两簇火光,就要从眼底烧到展思风身上,“我非要今天,不,就是现在。”
“大胆!你这青莲教的妖女,闯入我堂,破坏喜宴,还敢如此专横嚣张!”
“我们还商量着如何捉拿这妖女,不想今日自投罗网,倒省了我们费神去找。”
几人说着就要挥刀斩剑,却被梅夜风阻了下来。“诸位兄弟,今日可是思风和舍妹的大喜之日。”
被拦阻的几人皆是一怔,转目望去,是啊,这大喜日子最忌见血,岂能在这喜宴上大开杀戒?忙收敛了杀气。
阮清涟几个箭步,欲抢到展思风身前,却终是被梅夜风与忠义堂的人墙给挡下了。她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望着展思风,眼神复杂,直接向他问话:“我只问你,那两个月又三天的日子,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吗?”她前两半句说得铿锵有力,满是质问,后面一句气势骤减,问得凄楚缠绵,饱含深情。
这人们口中的青莲教妖女此刻半点厉色也无,眉头攒动,目光流转,倒活脱脱是个深陷情网的闺怨少女。
展思风惊诧地与阮清涟对望半晌,心中一片纷乱。多方筹谋小心行事,不想终究还是让她闯了进来,在婚宴上惹出这样的骚乱。如今他正握着的这红绸,是万万不能放开的,可是若是牵引着先入了洞房,再折返化解又算是什么名堂呢?依阮清涟的性子也不会相允。这下他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阮清涟的这一问更是将他逼到了墙角。
正困苦着,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扯动,梅晗雪已经走到他身侧,顺着红绸,一只纤手已触在他手背。虽隔着大红头巾,展思风却已了然,心头一宽,反手握住梅晗雪的手,一同攥着红绸上前,“阮姑娘。”
“你以前可是唤我‘清涟’,如今……”阮清涟眼镜向盖着红盖的梅晗雪一剜,展思风立刻面露戒慎。她苦笑一声,“罢了。”刻意忽视那交握的双手直视他,硬声道:“我在等你的答案。”
“从我伤愈前就不告而别,姑娘就该明白了。”
“逃避不代表什么!这只能说明碍于我们之间的身份,你一直无法正视罢了。我现在要你亲口说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来。”
展思风眸光深沉,沉缓道:“那些日子对展某而言自然意义非凡。”说完这句让旁人倒抽一口气的话后,他又道:“乃是展某人的再生之恩,岂会没有意义?”
如烈风袭过,阮清涟眼中的光芒顷刻被灭,一片惨然。
展思风的视线掠过梅夜风,又看一眼身旁的梅晗雪,“即便姑娘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对展某而言,此份恩义仍不能抵消。于此,展某亏欠姑娘。但,同样的,恩义——”他一字一顿,“当以恩义还。”
“那么,情呢?我的情呢?那两个月的救助照顾,顶受着种种压力,是出于‘情’,才不是什么善心仁义!这份情,你又拿什么还呢?”
她双手捧上自己的爱情,毫不犹豫地付出,到头来,别人只是拿它当恩情。谁要他还回的恩情?她只要她给的,他能不能还她?
展思风沉默,沉默,似乎就这样永远地沉默下去。
爱情,永远不是什么等价交换的物品。
在众人面前,无可控制地,阮清涟泪如雨下。一颗两颗三颗。展思风一震,忍不住上前,又在踏出时收定脚步。
谁料那漾着层层水雾的眸子射出利光,一掌抬起,就要向梅晗雪劈来。眼看梅晗雪被红巾遮挡着,无法闪避。展思风由哀转骇,要拉开梅晗雪已是不及,只能格手挡开。但有一只手比展思风快得多,在展思风惊醒前如闪电般出掌。两人对掌发出一声巨响,阮清涟疾退数步,眼中恨色一闪,就要再次欺上。展思风将梅晗雪抱在怀里,呵斥一声:“够了!”
梅晗雪作势要拉开盖头,被展思风压下。
“放心,交给我。”
梅晗雪一点头。
阮清涟这才注意到由头至尾,展思风都未松开球绸,也未放开过梅晗雪的手。欲格开她的也是另一只手,而如今这只手也搭在梅晗雪的腰际,将她整个人都庇护在怀里。她喉口一紧,向展思风投出悲切的眼神。
“阮姑娘,你何苦这般?你伤她一分,我就护她一分,你多憎一分,我就多爱她一分。”
“爱,你说爱?”阮清涟喃喃着,猛地扬起头,“你是说你爱她?不是因为她叔父对你的知遇之恩,不是因为你与她兄长的兄弟之谊,不是因为迷津道那被迫的一夜?”
展思风清楚地感到梅晗雪的手一颤,不禁又紧了半分,恰到好处。
“原来——是我给予了你这样的错觉。我不知道阮姑娘你是如何得知迷津道一事。我想告诉你的是,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夜。而我相信,未来会有更多快乐的日子,只因为有她相伴。”他转首,将梅晗雪的头盖揭下。
四目相对之下,梅晗雪如雪的面容映出两道绯红晕,红得不可思议,几要让人疑心是否是从那红盖头中分出。只有近在她咫尺的人方能看出,涂抹的胭脂只是浅浅的一层,那如朝霞的瑰色从梅晗雪的肤里透出,深切地,从骨子里,从心坎里。如水的眼波盈盈流转,百般话语,百般深情,尽匿其中。她的痴,她的醉,她的深情不移又岂会比阮清涟少一星半点?
展思风微笑着。他的笑容向来最有魅力,让人无可抵挡,阮清涟就是深陷于他的笑,亟亟汲取笑里的悦,笑里的惜,笑里的暖。如果拥有了这种笑,是不是也能拥有了所有?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要留住他,拥有他。拥有了他,也就拥有了他的笑,拥有了自己。
而如今,展思风在梅晗雪的面前展露的这番笑容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有谁见过这样一种笑——如温柔怡人的风,如深沉广阔的海,又如醉人心神的酒。
独独对梅晗雪。
展思风的手轻轻抚上梅晗雪的脸颊,如平滑的白瓷,顺着划过耳际,掠开发丝。
“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话,也欠我的心一句话。”他始终保持着微笑。
“展思风爱梅晗雪,生生世世。”
有人的心如蔷薇盛放,有人的心如墙垣轰塌。
梅晗雪轻轻地揽住思风,阮清涟无力地靠着屋柱,无意中扯下装饰的红帷。叫嚣的口哨与喝彩声中,梅晗雪从思风的怀抱里松开,倒未见丝毫羞赧,越过众人,拉着思风的手走向阮清涟。她从最近的酒桌上拿起一壶酒,一旁的梅夜风了然地递上三个空酒杯。她将酒杯注满,然后举起酒杯,“梅晗雪从心底里感激你在毒狼山救了思风。若不是你……”她轻叹,“真无法想象!我敬你一杯。”
她又注上一杯,“这一杯,感念阮姑娘今天能来出席婚礼,这是真心话,绝不是恶意嘲讽。”她说着一饮而尽,待她要注上第三杯,阮清涟突然开口,“这杯可否让他来?”
阮清涟高举酒杯,透过杯沿望着思风的眼。展思风不发一言,与阮清涟默默对视,一同昂首饮尽。
“好,好,好……”仿佛一杯酒就让她醉了,阮清涟歪着身子,将杯子抛下,露出心酸的笑容,红袖招展,向展思风甩了甩,然后神魂不在地走出了大厅。
展思风隐去眼中的哀痛与怜惜,梅晗雪却没有看漏。她压下心中酸涩,阮清涟对他用情如此,却未得丝毫回报,相较而言,她已足够幸福了。
梅晗雪挨到他身侧,正欲握住他的手,谁料却被展思风震开。
梅晗雪微惊,见他目光一凛,“怎么了?”
展思风一个箭步越到阮清涟酒杯掉落的地方,几点暗色的酒渍洒落于地,他用脚挑起歪倒的酒杯,置于鼻尖嗅了嗅,不禁面色大变,朝梅晗雪望去。梅晗雪被他那惊痛的眼神给骇住。
展思风越过她,向周遭扫视了一圈,目光定定地落在梅夜风身上。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