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不吃不喝在山上窑洞里躺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从床上爬起来,肚子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尤其是脑袋,晕得像是被绑到旋转的风车上。
家里几天前买的馒头表面长出一层绿毛,小方在放馒头的小塑料框子里翻翻拣拣,挑出两个稍微好些的,用菜刀把馒头皮和底切去,只留下心里一点好的,然后在壶里倒出一碗凉水,坐在床边吃起来。
“总不能做个饿死鬼!”小方想。
那天小方从麦香家出来,一点心劲也没了,行尸走肉般在村里转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才走回山上的家。
在床上躺的几天里,小方的心思在生和死之间游荡。活下去需要勇气,死也需要勇气,而他失去了的恰恰就是勇气。他想不明白,老天到底要让他怎么样!
“不给我生路,就让我死了吧!”他冲着外面喊,“你让窑洞塌下来吧!”
然而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觉得不屑理他,反正几天了窑洞并没有塌。无奈得不行,他唯有起来填饱肚子。
两个馒头心本来不够吃,但这天早晨小方没有吃完就吃不下去。不是馒头难以下咽,而是胃里难受起来。
把剩下的馒头扔到框里,碗放在砖头支起的小桌上,小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以前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时,他是多么想能过过游手好闲的日子,现在闲下来了……真难受啊!小方在窑洞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干点啥,他走到院子里还不知道该干点啥。
这时小方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在院子前看她。心里想着,他迫不及待地走到院子前沿,在他平时坐的地方坐下来,眼睛望向生福家院子。
生福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人影。他们还没起床,小方想。
过了大概一支烟的功夫,小方看见生福家门帘被从里面顶了起来,接着生福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袄,手里端着尿盆,摇晃着向茅房走去。
当生福赶着羊群走出院子,院落随着照壁后面狗安静下来而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如果说看见生福走,小方心里没有一点别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不过那……在他脑海里也是一闪而过。
就在小方恍惚的当儿,她出现在院子里,小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尽管离得远,看不真切,但小方还是有些难以把持,他几乎想去看她。
还好这时生福儿子也走到了院子里。
突然不知怎么的,小方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我这是干嘛!不管怎么样,人家都是一家人。”小方心里想。
长久以来,小方还是第一次这样想。
“你做的是对的!”小方说出声来。
一下子,小方心里敞亮了,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真是好笑。
“走吧!走吧!”小方说着站起来,两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清醒过来,小方觉得一切都变了,天也蓝了、地也阔了、上山的景色也美了、就连空气似乎也和以前不同了,吸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植物的香甜。
想好了离开,小方恨不得立马飞走。他快步走进窑洞,刷牙、洗脸、刮胡子、换衣服、收拾行李……刮风一样,小方整理好了能带走的东西,带不走的他便任由它们在原来的地方放着。
走出门的时候,小方没有回头。
……
不一刻,小方便走到了村子里。虽然他肩上背着个大包,但并没影响他走路的速度。
车站在市场大门斜对面,再有十来分钟就能走到。小方把肩头溜下来的包往上提了提,加快了步伐。如果说刚才他是走的话,现在几乎是跑了起来。
说也奇怪,之前他是那么的不想走,而此时此刻却恨不能一步迈出村子。
到了照壁跟前,小方似乎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他站住脚,转头往各个路口张望了一会,并没看到有什么和之前不同的地方,道路还是那些道路,胡同还是那些胡同,可怎么会有怪异的感觉呢?
“奇怪?”小方心里疑惑着继续往车站走,不过已没有刚才走的那么快了,到每个胡同口,他特意留心往胡同里望一眼。
照壁前这条村里最宽的路顶头便是市场前那条路,不过得再往南走二里地的样子才是客车停放的地方。小方不知走了多少次,按说不应该有什么疑惑的,可是……走到广场跟前他不敢往前走了。
这时候小方才发现了异样感觉来自哪里,他穿越了大半个村子,但凡经过的院落,院门竟然都打开着,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也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甚至连狗叫声也没有听到。
“怎么会这样呢?”小方抬头看看天,这会正是孩子上学、女人上街、男人上工的时间。尤其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该在外头锻炼身体。以前放羊时,每天清晨便能望见他们的身影,但今天……小方转脸往广场上看去,偌大的广场空空荡荡,那些钢铁制成健身器械,静寂地戳在水泥地面上,像一排呆鸡。
之前胖子他们被杀害的血淋淋的场面出现在小方的脑海,还有停放了他们棺木的广场。瞬间遭到电击一样,小方从头到脚一阵发麻。
这一刻小方深深地感到自己选择离开是多么正确。
“真是个邪门的地方!”小方自言自语。
此时此地,小方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离开。
于是,小方不管不顾地跑起来,转眼横在市场前的大路出现在他面前,转过弯,小方傻了,别说客车,整个一条路到他目力能及的地方,依然半个人影没有。
到底是怎么了?小方心里想,平常这个时候市场门前可是人山人海。
寻思的当儿,好奇占据了小方的内心,虽然依然恐惧,但是他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这么大个村子失去了人迹。
站在路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小方决定到眼前这家院门大开的人家去看一看,看看屋里根本没人,还是有人而不出声。
“屋里有人吗?”在大门口小方就大声吆喝起来,一来给自己壮胆,二是他内心深处渴望听到有人回答的声音。
小方一路吆喝着进了院子,他看见这家院子里的房门都打开着,门帘也被撩起来挂在门口墙壁上的钉子上,而屋里却不见人影晃动。
“有人在吗?”小方更为响亮地吆喝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小方越发感到好奇,但是他也不想贸然闯到人家家里去,又吆喝了几声,还是没人回答,他只好退了出来。
接下来小方又进了两家院子,和第一家一样,房门打开着,门帘挂起来,屋里却没有人。
“我早晨起来明明还看见他们了呀!”小方想起来今天大早看见生福一家人的情景。
顾不得那么多了,小方拔腿往生福家里走去,他要看看她是不是在家,才不久之前可是亲眼看见她在的。
再见不到人小方相信自己会疯掉。
没有丝毫迟疑,小方直接闯进生福家院子大门,没有狗叫,没有人声,房门打开着,门帘挂在一旁,小方在院子里傻站了一下,抬腿冲进生福家屋子,除了人,熟悉的一切竟在眼前,掀起他们住的里间屋门上挂的半截门帘,依然没有人,被褥整整齐齐放在床的一头,上面放着一把红毛短把塑料笤帚。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小方嘴里嘀咕着,出了生福家院子,顺着路狂奔起来,包从他肩上滑下来掉到路上他也没有回头捡。
如果不亲眼看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人能把路走的那样快,小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走的那样快,以至于在广场前他想停下来时,发现没有办法停下,迫不得已,在他紧急制动下,两条腿是收住了,身子却不听使唤的继续向前……爬在地上好一会,小方还感觉自己五脏六腑摔碎了。
刚才经过广场时,他好像看见广场对面胡同里有走动的身影,因自己跑的太快,他没有看见是什么。
像一只被踩了一脚的臭虫似的,小方艰难地转过脑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广场边的十字路口,在他急切的期盼里,他看见的身影出现在十字路口。
“我的妈!”小方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身上疼痛,手脚并用往起爬。
他看见了一群狗,黑压压的不知道多少只,走在最前头的那只有小牛犊那么大,舌头托在嘴外;看见小方,它们狂叫着向他奔来……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小方觉得自己被撕裂了……
听见一阵呵斥声,小方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天空下三张脸在看着自己,他们脸上的表情他看不清楚,说话声还算清晰。
“怎么到现在了还有外地人?”
“谁知道?”
“我说还像前两天一样牵着狗,你们非要放了,现在闯下乱子了怎么办?”
“检查了几天了谁能想到?”
“真大妈的倒霉!最后一天了出了这事!”
“我们守着,你去叫村长。”
“……”小方想说话,但是不知道自己嘴巴在哪里,渐渐地连他们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又一次努力睁开眼睛,小方看见一片白色的屋顶,过了一会,他看见屋顶下一个铁架上挂着一瓶液体,又过了一会,液体瓶子在他眼睛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消失在一片耀眼的白里。
……
浑身的疼痛消失了,豁然间脑子无比的清醒,这突然的变化吓了小方一跳,他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了。
转动脖子向四处看,小方看见自己的左侧是一堵墙壁,右侧是一张没有铺床单的床,他头往起抬了些,看见这张床那边还有一张床,上面也没有铺床单,他还看见每张床头都有一个木头床头柜,看到房间里熟悉的摆设,小方猛然间想起一年前他和小蛋他们到医院看望胖子的情景。
眼睛再次盯着铁支架上的输液瓶,小方确定自己在医院的病房。
“我怎么在这?”小方奇怪的问自己。
静静想了一会,小方才想起来他准备离开村子,下来后发现村里没有一个人,他奇怪地四处找,疯狂地跑,摔倒后看见了一群狗向自己扑来。
想到那些狗,小方猛然间坐了起来,他本来是想看下自己是否被狗咬了,可坐起来后发现不对劲,自己的身体似乎特别的轻飘,刚才那一下用力几乎使自己飞了起来。
下了床,回头看见床上还躺着个自己,小方才明白自己死了。
小方傻傻地站在病房里两张床之间的地上,看着自己的尸体,两眼模糊了。
“真惨啊!”小方为自己尸体的模样震惊了。
因为床上躺着的哪里还有身体的样子,分明是一堆包在纱布里的肉骨头。
这时门外响起了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来,小方想躲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站着没动看着他们。
走进屋子的是两个陌生男人,小方一次也没有见过。
其中一个年龄小一些的走到小方床前,低着头看着小方大半个被纱布裹在里面的脸,他看见躺在床上的人眼睛是睁开的,便回头对另一个年龄大一些的说:
“好像醒过来了。”
“命真大!”年龄大一些的说着也凑过来看,“醒屁!分明是死了吗!”
“死了!”年轻一些的往后退了一截。
“可不死了咋的,你没看见瞳仁都散开了。”
年轻一些的又凑上来看,他一只手抓着年龄大的胳膊。
“去叫医生。”年龄大的说。
小方看见年轻一些的走出屋子,年长者回头坐在他身后空床上,手在口袋里摸索好一会,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低头点上火抽了起来。
外头楼道里响亮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越响越近,几个人走进病房,前面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一个女护士跟在他身后。去叫他们的年轻一些的男人最后一个走进病房,他身后还有两个人,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医生走到小方床前,掏出一把小手电,照照另一只手扒开的病人的眼睛,然后又架上听诊器在病人胸口听了一番。
“准备后事吧!”他回头对坐在床上的年长者说了一句,就走出病房。
护士把扎在病人手臂上的针拔下来,然后拉起病人身上的床单盖着脸也走出病房。
等在门外的两个人推进一张床,把尸体连下面的床单一起抬到推进来的床上,面无表情的推了出去。
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小方急忙跟了上去。
……
独自一个在太平房里呆了三天,小方感到百无聊赖,他本来想出去见见村长,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对外头不熟悉,主要是对自己还不熟悉。
“等等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小方对自己说。
第四天一早,到病房看他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把小方尸体抬到一副担架上,出了医院,往山上抬去。小方在后面紧跟着他们。
他们没有从村里绕,直接走医院东边上了山坡。这条路小方以前没有走过,他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抬到哪里去。
上到山梁顶上,他们一路向北走了好大一截,小方才认出来哪是哪。
“真他妈沉,放下来歇会吧!”
“歇会就歇会。”
一路不开口的两个人简短地说。
他们把担架放下,坐在路边草丛里抽烟。
“他们也不知道到了吗!”
“估计差不多。”
两个人起来,抬起担架走。跟在后面,小方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该悲伤还是难过,一时小方也搞不清楚了。反反复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并且是永远的留了下来。
“看样子他们要把我埋到当初的那块地里。”小方想。
一时没有注意,他们抬着他走到了夹在两座山梁中间那块荒地的小路上。小方朝那块地里望去,看见除了一排坟头,还有一堆新鲜的泥土,旁边几个人挨着一口棺材坐着。
“上来两个人接下。”走在前面年轻一些的对坐在棺材旁的人群喊。
“看你怂样!我们棺材都抬上来了,让你去抬个人这么费劲。”换下年轻一些的那个人说。
“你不怂!有能耐你把他背上。”
“以为我不敢!”
“快跑路,净说些淡话!”被另一个换下的年长者说。
走到坟坑旁,他们放下担架,七手八脚把尸体装进棺材。
在他们封口前,小方也躺到里面,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上下左右还算舒服。
“看来村长多少还有些良心。”小方想。虽然对于自己没有仪式、没有人穿麻戴孝、没有人哭、甚至没有人烧化纸钱的葬礼心存不满,但是有这副棺椁,小方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外头吵吵嚷嚷,棺材左摇右晃好一阵,总算安静下来了。这时小方才体会到入土为安的快乐。
“先好好睡一觉再说。”他心里对自己说。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好好睡觉。
小方刚要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在他耳旁响起。
“谁呀?”小方问。
“我。”
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小方坐起来,飘出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