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家三平是好朋友。”小方说,“本来我以为这件事,我到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给你说了。”
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小方又反身走进麦香家。此刻,他一脸痛苦地坐在他来麦香家两次坐的地方。麦香坐在沙发另一边,女儿秀秀坐在她怀里。
“你是三平的朋友?”麦香一脸疑惑的表情。
小方点点头说:“是的。我来这里也是为了找他,没想到来了后只在街上遇见他一次,等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麦香低下头小声哭起来。小方没有去安慰她,他静静地等她情绪稳定了才接着说:“我给生福家放羊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一些。要不是胖子他们那样,我早就离开这里了。因为他们,我没有走成,在这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不想走了,我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说着小方想起了她,心里忍不住又痛了起来。
“村里贴出让外地人都离开的告示你看见了吧!我是不想走,又没有办法留下来,才托大爷给我说门亲,想借此留下来。在你之前,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两个姑娘,人家都看不上我,虽然我花了不少钱,但也怨不得人家,只怪我自己什么也没有。”
麦香默默听着。
“昨天见了你,我觉得差不多能成。我是没什么条件,但我有手,我相信咱们结了婚后,我会让你幸福。昨天晚上我高兴的一夜没有睡觉,今天来了……没想到你也不愿意。”
“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决定把这件事讲出来的。希望你能嫁给我,我之前隐瞒一些事,并不是我过去有什么问题,而是三平已经死了,有些事我不想往出说了,还有说出来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还会让人家笑话我。”
小方眼睛往向了窗外。
“我和三平是三年前认识的。我们在一起干活。刚开始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情。有一次他说手头有点紧,问我借钱,我借给了他。他给我还钱的时候请我喝酒,我推脱不了就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下工了经常在一起打牌、喝酒。”
“那段日子我们过的真快活呀!在我们中间三平是最舍得花钱的,我没见过有人那样花自己血汗钱的人。我劝过他好多次,一点用也没有。后来知道没用,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每个月发了工资前十天,他叫我下馆子喝酒我就去,后二十天,他钱花的差不多了,老实了,我就接济他。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混了一年多。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想在工地上干了。他说在工地上干活又苦又脏,还他妈挣不下钱。他说他要去挣大钱了。我问他干啥,他不告诉我,只说:‘等我挣钱了叫你,你只管去就行了。’”
“我也不好说什么。谁不想着往高处走。有门路能走就走吧!三平走了,我还留在那个工地干活。说实在的,三平走了我还挺想他的,尽管我在工地上也有一帮子老乡,不过感觉上还是和三平更对脾气。”
“再次见到三平时,差不多过去半年了。那天快下工了,我们在清理脚手架上的工具,看工地的师傅叫我,说是有人找我,我想着谁会找我呀!在这个城市里我也就认识那么几个人,都在工地上干活。从脚手架上下来,看工地的师傅才告诉我是三平找我。他说三平肯定是发大财了。他给我看三平给他发的香烟。我一看吓了一跳。那牌子的香烟我只抽过一次,是工地大老板有一次去工地发给我们抽的,他们说那一盒烟比我们一天工资都多。”
“看见三平,我几乎认不出他了,那派头那打扮,和城里人没有两样,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知道三平发财了,我真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三平说请我吃饭,也要下工了。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等我洗涮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我跟着三平出了工地,走到马路上,他招手拦下辆出租车,我们上了车,他给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地名,我以前没听说过,到了才知道是家大酒店。下了车,三平拉着我往酒店里走,我给他说让换一家。听他们说,像那样的酒店吃一桌我一个月工资都不够。三平看我胆怯的样子,直笑话我,他拍着胸脯说:‘有我呢,你怕啥!走,今天晚上让你知道什么是有钱人的生活。’”
“想想也是,有三平呢,我怕啥。这样想,我胆子也就大了。三平领着我在那家大酒店吃了饭,又领我去洗澡……”
小方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在屋里满地瞅着:
“怎么跟你说呢?那哪里是澡堂,要我说简直就是皇宫。别的不说,就那水池子,比我家门前小河都要宽。还有这样那样的服务,多的我都记不清了。从水池子里上来,这边是长长一溜蓬头,那边是一溜床,看着赤条条躺在上面搓澡的人,我觉得和杀猪似的。三平让我躺到上面,我觉得难为情不上去,三平拉着我躺到上面,那个师傅给我搓澡的时候,我直想笑,又不敢笑,那家伙给我憋的。”
沉浸在往事里的小方,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和一个女人讲话,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诶啊,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反正那天晚上是我这半辈子过得最奢侈的一个晚上。”
麦香擦了擦眼角的泪说:“没事,你说吧!在外边的事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出去打了几年工,往家寄的钱没有我在家种地喂猪收入多。”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工地工棚里去睡觉,我们是在三平定好的房间里席梦思床上睡的。席梦思床好是好,可惜咱享受不了,睡一晚上比不睡身上还难受。三平说我天生的不是享福的命。现在想想三平说的真对!享了一次福,付出的代价却是后半辈子。”
“短短的几个小时呀!我从胆怯到兴奋再到向往。过后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如果都那么容易就能做有钱人的话,世界上怕是早就没有受苦的人了。可当时我却以为那是自己的机遇,不是电视上常演的吗?很多有钱的人都是抓住机遇后成为富人的。”
“躺在发面馍馍一样暄的席梦思床上,我问三平,我说:‘三平你现在做的啥工作?咋能挣这么多钱呢?’三平冲着电灯吐出嘴里的烟雾,把半截烟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对我说:‘做工作?就咱们这样的,做啥工作也赚不了过这种日子的钱。’‘那你在干啥?’‘我在做生意。’三平说。我问他做啥生意。三平神神秘秘的告诉我两个字:投资。我再问,他就不说了。给我说说了我也不懂。‘睡觉,改天我领你去我办公室看看,你就明白了。’他说。”
“一晚上,我让三平弄得云里雾里的。第二天我只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能在这样混下去了。心里有了想法,我老老实实干活的心思没有了,从来没有感觉到苦感觉到累的活让我无法忍受了。吃工地食堂里的饭也没有以前香了……总之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一心等着三平带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看看。”
“等到第二个月月初,三平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上个月工资发了吗?’我说发了。三平说:‘发了就好,我还担心发不了。’我掏出钱给三平看;‘这不都在这了,我一分没有动。’‘好!去找工头辞职。然后带几件好点的衣服跟我走。’我知道三平是要带我去赚大钱,所以没问去哪。‘好!’‘快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我转身向工地里走去。‘就带几件衣服,其它的都不要了,拿上也没地方放。’三平在我后面喊。”
“三平没有直接带我到他的办公室,他把我领到了住的地方。进门一看,真是不错,难怪他不让我带东西呢。屋里啥都有,铺盖看上去还是新的。三平打开两个房门让我看:‘感觉怎么样?’‘哈哈,好!咱天天盖楼,今天算是正式住楼房了。’我说。‘跟着我好好干,保证让你买楼房!’听三平这样说,我心里像开了花一样高兴。”
“第二天三平带着我去了他说的办公室,里面有好些人在听一个女人讲话。三平让我在一个座位上坐下。‘你先听一会。’三平小声跟我说。我坐在那里听了好大一会,女人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没整明白。那个女人讲完,三平站到女人的位置上接着讲起来,我还是听不懂他说的啥意思。就那样坐着听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弄清楚我要做的是啥工作。只记得他们反反复复的说‘投资……整合……回报……分红’”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三平,我说:‘一早上你们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三平说:‘哪没听懂?我再给你讲讲。’我说我一点也没明白他们说的是啥意思。三平说:‘这有啥不懂的!你知道种地吧!’我点点头。三平说:‘其实我们讲的和种地是一样样的。’我越糊涂了。三平给我解释:‘种地是不是有地有种子就能种?’我说:‘还要有肥料,还得天要下雨。’三平说:‘是,要有肥料有水。咱们现在做的工作,市场就好比地,咱们投资的钱就好比种子,上面拿走咱们钱去运作让生出更多钱的人就好比肥料,咱们整合进来的人就好比雨水。’”
“三平这样给我说,我似乎听明白了。我说:‘就是说把钱给了他,好比是把种子种到地里,到成熟的时候咱们直接收割的是钱。’‘对呀!’三平说着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这样挣钱也太他妈简单了!’我说。三平哈哈笑。”
“吃完饭。三平让我把身上的钱给他,他说:‘你现在还不懂,我先帮你操作,你等着拿钱就行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月的工资给了他。他告诉我下午没事了,想干嘛就干嘛。我心里还有些不放心。他说:‘你放一百个心。你今天给我的钱,过不了五天我给你拿回来两个这么多。’看他说的十拿九稳,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等着看呗!反正是只有几天时间。”
“我提着心等了三天,第四天中午三平回来把一摞钱放到我面前,我数了一下,三平说的没错,他给我的是比我给他的两倍还多。看我不敢相信的样子,三平说:‘你这只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你要是给我一年的工资,我能给你赚回来两年多的。’我让三平说的心动了。把他给我的钱全给了他,还到卡上取了不少钱给了他,让他帮我去投资。这次差不多等了十天,三平又把钱给我拿回来了,我数了下,跟着三平半个月我挣的钱比我在工地上一年挣得还多。三平说:‘投资就是这样投的越多赚的越多。’最后一次我把我几年攒的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的钱全给了三平。这一次我等了几个月三平也没把钱给我拿回来。我心有些慌了,催了三平几次,他说:‘你耐心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在城市里买房娶媳妇。’”
小方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沉默了好长时间。麦香心里明白三平把这个人骗惨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低下头看见秀秀在她怀里睡着了,便站起来,把孩子放到床上。
“唉……三平把我害苦了!”麦香重新坐到沙发上,小方又说了起来,“我在家里等着,三平每天出去,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回来了。那时候我有点感觉不对劲,只是没想到三平会害我。我对自己说:‘三平的东西都在这了,还怕他跑了不成。’就这样我等我有一天一个人上门说是收房租,我没有钱给人家,人家把我撵了出来,我才知道坏了。跑到三平带我去的办公室一看,真是怀了,那里哪里还有一个人,连之前的桌子椅子都没了。我问住在那房子隔壁的人,人家告诉我搬走快一个月了。”
“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出来了几个月,我钱都没了,也没地方住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回到工地上。他们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让我报案。我想要是报了案三平就成了罪犯,还是找到他再说吧,要是能把我钱给了我,我就啥话也不说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连三平家是哪的都不知道。还好工地上有和三平一起去干活的你们这边的人。我只好在工地上等到工程完工,跟着那几个人来了你们村子前面的那个村子。”
“在工地上等的那段时间,我没有一点干活的心思。吃喝都是我老乡管我的,来这也是他们给的我路费。也就是说到了这,我身上就没钱了。下了车我也不敢乱打听,怕要是三平在家,知道我找来了会躲着我或跑掉,不能问,我只好在村里转悠,第二天我还真碰到了三平,他看见我后扭头就跑,我追没追上。到了见三平的第二天早晨我觉得浑身难受。我知道是连着在外头过了两个晚上着凉了,就蹲在市场那边墙根晒太阳。我想晒晒太阳出了汗就好了。谁想到我竟然昏睡了过去。其实我该想到的,两三天没吃饭,又着了凉……在后来的事你该听说了。”
麦香知道三平在外头不正干,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去骗人,并且把人骗的这么惨。
“你喝点水。”麦香倒了一杯水,颤巍巍地放到小方面前。
“后来听说三平死了,我想算了吧!人都死了你还能怎么样!我该立马走的……只怪我没有走,才有了后来那么多事,还有现在的事!”
小方抬起头,用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麦香。
“今天我说出这些,只是想让你帮帮我,能让我留在这里。”
“我一个女人家能怎么帮你啊!”麦香说。
“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你要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麦香哭了,她不知道该对面前这个被自己死去的男人坑害了人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嫁给三平已经够不幸的了,如果现在再……那么她这一辈子……
麦香站起来,走到立柜跟前打开立柜门,伸手在里面衣服底下摸了一会,又掀开床垫,在下头拿出些东西,她走回小方跟前,小方才知道她是拿钱。
“三平害了你,我替他向你说句对不起!这些钱你拿上,我知道不够,可我只有这么多。”麦香说着把手里的钱放在小方面前茶几上。
“你知道,我给你说这些不是向你要钱的。你……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小方站起来往出走。麦香坐着没有动。
这次出来小方没有在麦香家门口停留,他顺着路大步向前走去,他走过广场、走过磨房、走过照壁、走过高个子两头家门口、走过青萍家胡同口、上了坡一路往上,过了医院,经过废品收购站,走到市场大门口,往前走到岔路口又转回村里,走到广场,拐进药店那个胡同,顺着路一直向前走去……道路在脚下延伸,因为小方一时失去了目的地,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这时候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