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青萍走出院门,小方赶紧站起来侧身躲到电线杆后面。听着青萍锁好门,高跟皮鞋敲击水泥路面的响亮的咯噔声渐行渐远,快听不到了他才从电线杆后伸出脑袋,见青萍扭着屁股就要出胡同口,连忙跟了上去。
等他走出胡同,青萍已经上了裁缝店门前陡坡向西拐到街上。等他走到坡顶拐过去,青萍已经走到街中心邮电局门前。等他走到邮电局门前,青萍已经走到市场没有装大门的门口。
这会正是早市时间,市场门口人山人海,摆满地摊,堵住了门前大路,使要穿过去的汽车半死不活。汽车内的司机一边按喇叭一边骂娘。
开始小方还有点左顾右盼,他总感觉四处充满盯着他的眼睛,现在他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么多,以他现在的速度走到市场门口,青萍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心里一急,他奔跑了起来。
然而还是晚了。等他跑到市场门口,青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登上市场里紧挨门口的烟酒副食店门前石阶,向市场深处望去,熙来攘往全是脑袋,只分男女不分你我……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乱跳,肺像被两只手撕扯一样疼痛,头脑里嗡嗡响得仿佛里面养着两只蜜蜂,他便在脚下石阶上坐下来,张开嘴巴狗歇凉那样大口大口呼吸起了市场内并不新鲜的空气。
小方跟在青萍身后在村里道路上走了三天,除了第一次把人跟丢外,其它都还算顺利。
第一天他心惊胆颤,总感觉周围有很多只眼睛盯着他,还很害怕青萍突然回头看见他。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心里担心的一切都是多余,路边没有一双眼睛看着他,就是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也不看他一眼。青萍一路走去时都很少左顾右盼,更不要说回头望。第三天他知道了电视里那些惊心动魄地跟踪都是假的。
小方在青萍后面跟了三天,没有发现她和村长的蛛丝马迹,不过他基本掌握了青萍的生活规律和行走路线。
每天早晨九点钟左右,她都会走出家门,顺着她门前胡同向西走到外面的马路,然后向南上了裁缝铺门前那截陡坡,再向西拐过去,便一路向前,走过银行、走过邮电局、走过超市、走过理发店、走过蛋糕店,走进市场没有安装大门的门楼。
她在市场内要呆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最多不超过两个半。如果这一天她要买的东西很少,仅仅是一块豆腐或者几个苹果,她出了水果蔬菜区,就会继续往西过了日杂用品区,走进服饰区一家孕妇婴儿服装店,坐在收钱的柜台前高脚椅上同柜台内和她一样漂亮的女老板说笑。
下午她两点半到三点出门,还是逛市场。不同的是下午逛服装店、首饰店、化妆品店……要是她进了美容院,天黑了后才能出来。
开始小方感到很惊诧:有钱人就是好呀,每天还得变着法花钱。后来他才知道:青萍每天在街上逛呀逛不是为了花钱,而是为了花时间。
知道了这些,小方心里不禁埋怨起了青萍:你有那么多时间变着发去花,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还有每天看着青萍把裤子撑得圆圆的翘屁股,小方总是忍不住替村长着急。
“去干正事吧!快去干正事吧!”第四天小方跟在青萍后面,心里一遍一遍对她说,“求求你,快去干正事吧……求求你……”
难熬的一天眼看要过去了,青萍没有办正事,甚至连那点意思也没有,她出了市场拐着弯直直地向家里走。到她家那条胡同口,跟在后面的小方再也忍不住了,青萍的无所事事让他愤怒,愤怒又让他不管不顾。
小方紧走几步冲到了青萍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张开嘴巴开始说话,他说:“憋死我啦!我还是给你明说了吧!我知道你叫青萍。我找你有事。我叫小方,给生福家放羊的小方。我给生福家放羊不是自愿的,我是被人陷害,被胖子他们陷害的。还有村长,和他也有关系,他在上面按了手印。我要找他,要对他说,他们不能那样做,那样对我太不公平。”
“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没有办法,只有找村长帮我。可是我进不了村长家大门。我天天在他家门口等还是进不去。有一天我等的时候一个老头说能帮我,不过他问我要钱。我没有钱给他,他就不帮我了。等我有了钱又找不到他。找不到我就天天找,结果找到了高个子老头,他对我说那个老头是个骗子,他根本帮不了我,他只是想骗我钱。然后他告诉我只有你能帮我。”
“我就来你家门前等你,每次看见你,我犹犹豫豫错过时间。那天你走到我跟前问我找你有事吗?我心里想着给你说,可张开嘴巴说的却是:路过。其实我不是路过,我是有事,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实在没有办法,我又去找高个子老头,他说我是笨蛋。然后教给我一个办法,让我跟踪你抓住你和村长那个的证据。他对我说‘抓到后,你把它往青萍面前一放。我敢保证,你就是不想找她说,她也会找你说。’”
“我想想他说的很有道理,就来跟踪你,我跟了三……”
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小方闭上了嘴巴,他感到左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他感到右边脸上也火辣……和左边脸上一样,等左脸上又疼了一下他看见了青萍挥向他右脸的手,他头本能的往一边歪,但还是晚了……
小方左摇右摆地顺着路逃去,两只手捂在两边脸上,像是提着没有系腰带的裤子。
……
小方脊背后头垫着两个枕头,躺在医院病床上,一条腿被高高吊起,上面一圈一圈缠满绷带;一条手臂被套在脖子上的纱布环挂在胸前,下面垫着一本书,书本围着胳膊卷起来,差不多挡住了缠在胳膊上的绷带。他半靠半撑在脖子上的脑袋密密匝匝缠满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睛仁,肿得挤在一起的眼睛皮让人想起煮熟了的猪头肉,嘴巴高高鼓起,里面像是填满了没有下咽的馒头。
他的床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侦查三平死亡原因的侦察者;另一个是生福媳妇。生福媳妇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低着头一个劲用两只手捧起的衣裳襟擦泪。侦察者不停地问话,脸上布满因听不清小方说的什么话而生出的痛苦。
半个小时以后,侦查者站起来对生福媳妇说:“今天就到这吧!你也看见了,我实在听不清他说的话。先好好治伤,等好了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生福媳妇站起来把他送到门外。
小方是在这年冬天躺到病床上的,等他能下地走路已是第二年春天。几个月里生福媳妇没日没夜地照顾他,除了伺候他吃饭,还得伺候他拉屎撒尿。抛开两个人感到难为情不说,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生福为这事找麻烦。
每次生福找麻烦时,他们两口子就会吵架。争吵的开头千变万化,结尾却一摸一样。
生福说:“我也知道没有办法!可我想着你伺候别的男人心里就是不舒服。”
他媳妇说:“要不你就伺候,你要不伺候就不要找事。心里不舒服你就想他是你爹。”
小方听见他们吵架声总是泪流满面,为了自己,更为了生福媳妇。
一个冬天,羊吃光了秋天小方备下的够羊在不能出去放时吃一年的干草。也就是说小方现在必须去山坡上放羊了。虽然他现在走路还不利索,但是他不放生福媳妇就得去放。
“怎么能让姐去放羊呢!”小方夺过生福媳妇手里的放羊鞭杆,跟在羊群后面,一拐一拐上了山坡。
小方是在一天吃过晚饭后去找侦察者的。出门时生福媳妇追到门外:“我和你一起去!天黑了,你腿又……”
“姐快回去,我自己能行。”
“我还是去吧!你路都不认识。”
“姐你快回去!他知道了又得吵架。”
小方一瘸一拐地去找侦查者,心里装着对生福媳妇的感激。她真是一个体贴的人,为了他少跑一趟,天天中午把饭给他送到山上。
……
侦察者住的屋子在办公室一头,里面摆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张钢管做的单人床。桌子放在进门窗户底下,门口这边摆着一个深蓝颜色塑料文件架,里面插满文件夹,文件架和桌子那边墙壁中间整整齐齐站着摆着一排书,书前面放着墨水瓶、插满笔的笔筒、水杯、香烟和打火机;椅子放在桌子底下,只有靠背伸出桌面露在外面;沙发放在桌子进去一些地方;床放在屋子后面窗户底下,一头顶着墙角,上面有一床深绿色被子,看样子不像是叠起来的,倒像是用刀切出来的。
两个人在三人沙发上坐下后,侦察者开始问话。
“是什么人打的你?”
“我没看见。当时天黑了,我正往家里走,对面走过来两个人,其中的一个问‘你是小方吗?’我说‘是。’然后我就感觉我鼻子被打了一拳,又疼又麻,我低下头没顾上用手捂,紧接着身上这一下那一下开始疼,开始还能感觉到哪里挨了拳头哪里挨了脚哪里挨了棍子,后来就感觉不出来了,只能感觉到疼,到处疼,再后来疼也感觉不到了。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
“之前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比如和谁发生过争吵……”
“没有,我在村里没有认识几个人,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这就怪了!他们为什么打你?还打得这么狠,简直就是往死里打!你肯定得罪了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真没有!我真没有和人吵过架。”
“也不一定非得吵架。有时候你说句话,无意中说句话,过后你都不记得了的话,就把人得罪了!你再好好想想。”
“……对啦……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挨打的前一段时间,我一直找一个老头,后来我在另一个老头那里知道我要找的老头姓……”
“你挑重要的说。”
“老头姓姜。另一个老头告诉我姓姜的老头帮不了我,只是骗我钱……”
“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挑重要的说,你不知道什么是重要?”
“……我在青萍后面跟了四天……”
“什么?你跟踪青萍?”
“是的,她知道后还打了我好几个耳光。”
“你知不知道跟踪人犯法!”
“……”
“……这样吧!看你是初犯,又带着很重的伤,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得交罚款。”
“我没有钱。”
“你不是有了钱才开始找老头的吗?”
“这钱不能给你。这钱是我准备的给能帮我忙的人的。”
“那就只好把你关起来了。”
“……”
“好了。你先回去吧!”
“那我挨打的事怎么办?”
“等我调查清楚了会通知你的。”
“还有跟踪的事不要再对人说,说了还是要被关起来。”
小方走出侦察者屋子,一阵冷风吹过来,他缩起脖子,心里不禁怀疑起了这是不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