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我去完澳洲旅行回到香港之后,坦白地跟阿爸交代见过阿妈的事。
他看去没有半点讶异,彷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着阿妈的故事,不发一言。说到深夜过去,黎明的天空发白了,他才“嗯”说了句:“我累了,去睡一会。”
我跟阿爸说:“我想去澳洲读硕士。”阿爸说:“好。”
我轻声地对着他的背影说:“我打算住在阿妈家。”阿爸说:“好。”
见阿爸这般反应,我担心地说:“你不生气吗?你不是不想我见阿妈吗?”
阿爸在晨曦的白光中,转过身来说:“我已经霸占你和细佬十八年了,常常想你们两个将来是否会怨恨我呢?如果我爱你们,就该给你们自由;如果我还爱你阿妈,就该停止对她的惩罚和怨恨;如果我爱自己,就该把恩怨都放下,放过自己。”
阿爸这句话,令我终于明白到,自私和自爱,爱别人和自爱,究竟有什么分别。阿爸在晨曦的白光中,彷佛闪耀着一抹天使的光芒。
是他已升华了?还是他终于看破了?还是他终于被观音、上帝或佛祖拯救了?
我冲上前去,紧紧地抱着阿爸,流着觉醒的眼泪说:“多谢阿爸!多谢阿爸!”
离开之前,我也叫细佬“赠我两句”,细佬紧紧地抱着我好久才说:“家姐,一路顺风!”
那刻,我却不知怎的想哭。
(四十五)
阿爸在我硕士毕业那年,也和在陶艺班结识的阿姨结婚了。
阿爸和阿妈虽然都曾误入过歧途,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们虽然都看似生活顺遂,但无不被内心的黑暗与悔疚煎熬着,然而,时间会证明世上的因果只是我们凡人猜不透的一个苹果,只要我们放开心胸去接受,光明就会降临和照耀我们的生命。
细佬说:“水果要坏了才能长出新芽,树要经过枯荣才能成长,人生,就是一个个起起落落、伤心与快乐的因果循环,伤心的时候就该开心,因为快乐很快就要来了。”
我问细佬:“那快乐的时候我该伤心吗?因为伤心很快就要来了。”
细佬弹着吉他用英语唱颂:“快乐的时候就去享受好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难怪细佬的生命总是拿满分,因为他心中总满载了快乐的养分。
(四十六)
我从澳洲回去香港前几天,陈奕华从新西兰飞来悉尼。
从他离开香港到新西兰已经六年了。他已经是一个专业的营养师。他长高了,人更健硕了,脸上灭少了几分稚气,但笑起来时,在我眼中还是中四时那个傻瓜一样的男孩子。
他在机场一见到我,就紧紧抱着我不肯放手,捧着我的脸亲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二人像从前一样四处走四处逛,一起去探索一个我们两个都不懂得的澳洲,还有,年少时不敢去探索的身体和快感。
我们不管对方有没有伴侣、不管过去、不管将来,只想把感觉、感情、感动,留在现在。
在我于澳洲读硕士的两年,他常常从新西兰飞到澳洲来,他已是一个收入丰厚的男人了,而我却只是一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以前我请他吃鱼蛋,现在他带我四处去吃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们一起喝酒、结识新朋友、聊将来、颷车、去旅行、上床。
我们并不是谈恋爱,只是舍不得那一起欢渡过的青春。
青春是有生命的,它很诡惑,趁你不为意的时候,就偷偷溜走了。到你发现时往回望,却通通已变成回忆,捉不紧、抓不住,只剩下一脸怅然若失。
(四十七)
陈奕华有来我的毕业典礼,那天晚上他在床上跟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只是:“嗯。”了一声,之后狠狠地吻遍他的全身,然后疯狂地占有这个只剩下半个晚上是属于我的男人。
那个晚上,我没有贯彻去做陈奕华眼中那个淡定的李思倩。
我无法做到。
也许,我不爱他,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也许,我甚至于,爱他比爱韩再新更甚。
可惜人往往醒觉得太迟,悔恨得太晚。偏偏要到失去的时候,才想留恋。
我们一次又一次翻云覆雨,到疲倦得双眼快撑不起过来时,陈奕华紧紧抱着我说:“如果你不想我结婚,我就不结好了。”
我吻着他说:“不要。我要你幸福。”
他红了眼眶,想说什么,我却不让他说,微笑说:“爱我,就去握紧你的幸福吧。”
爱,不是一种伟大;我只是自私地想他爱我直到永远。
我知道如果我不让他结婚,他会惦记着另外一个女子一辈子,然后我们会吵架、分手或无疾而终。结果,他也会因为失去我而痛苦万分。但爱着他让他离开,他却会在幸福的时候想起我,悲伤的时候想起我,寂寞的时候也想起我。我也会在幸福的时候想起他,悲伤的时候想起他,寂寞的时候也想起他。两个人最近的距离不是在一起,而是你在我心里永远占着一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我知道唯有这样,无论他多么爱他的妻子,他的心里才仍然爱着我,像家人也像情人一样深深爱着我。而我,才能永远和他真心相爱。
因为我也舍不得和他分开啊。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也是我爱自己的方式。
我,自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