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事情总是一堆堆的发生,每当我们才开始窒息,命运就迫不及待在你脸上抺上另一把泥土。
我硕士毕业那天,阿妈和蔡医生都有来,陈奕华也从新西兰飞过来观礼,但阿爸和细佬却都没有出现。那天晚上我和陈奕华疯狂地做完爱后,他便立即送我到机场回香港去。
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便接到电话——细佬进医院了。
医生说,这叫做急性骨髓性白血病。
阿爸说,细佬近两个星期发烧不退,吃不吃东西都呕吐,常喊头晕头痛。以往精力旺盛的他近来却频频说倦,连最爱的运动都没有去做。他很容易就流血,满身都是伤口,有次他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跟阿爸说:“阿爸,我想我不能去参加新秀歌唱比赛了,我想……我快要回去了。”
阿爸说,他那句:“我快要回去了。”让他哭了一个礼拜。
阿爸没有去占卦、没有去求神、没有去质问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因为他从细佬一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在感谢苍生与众神,送给他这个可爱的小生命。
而这一刻,细佬说他要回去了,阿爸没有投诉,没有反抗,只有默然的悲痛。
因为他知道,上天眷顾他的,已实在太多太多,他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投诉。
我想起临去澳洲读书前,细佬跟我说的话:“家姐,一路顺风。”
我,心痛莫名,热泪盈眶。
(四十九)
阿爸和阿妈的隔世重逢,就是在广华医院内,细佬的病床前。
细佬只从相片中见过阿妈,但当阿妈在他病床第一次出现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若不是他笑着叫了声:“阿妈!”阿爸也差点认不出眼前这体态慈福的女士,就是曾经承诺过厮守终身的女人。
细佬常常在病房内唱歌,很多病人都说他的声音能撼动灵魂,他彷佛不是用声音来唱歌,而是用灵魂来打动苍生。
每当向善唱歌时总吸引不少病人、护士,甚至休班的医生来静听。他没有参加新秀,却已成为医院中最感动人心的歌手。
传闻中,他还未开口,指尖的吉他声奏起来时,人们就已经开始哭泣。有护士形容说如果用水桶来装在场人士的眼泪,十个桶都不够。
细佬,是医院内一直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说。
他唱得最多的一首歌,名叫Always on my mind(永远在我心中)。
也许我,并没有总是那么的爱着你
也许我,并没有用尽全力地待你好
如果我令你感到被冷落了
我爱的人啊,我为自己的愚蠢而向你道歉
告诉我,告诉我,你的爱不会烟灭
求求你,再给我再多一次的机会去令你快乐
其实你早已在我心中
你永远都在我心中
Johnny Christopher, Mark James and Wayne Carson (1972)
有次我在听众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默默流泪。
大家叫他韩医生。肿瘤科医生,韩再新。
(五十)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
一九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全香港都陷入一种强烈的恐慌之中,楼价从疯狂的高位疯狂大泻,许多人曾引以为豪的物业单位变成潜水楼、大闸蟹。失业、裁员、减薪、移民、工厂北移。每隔一段风光的日子后,就有不少人因为身负重债无力偿还而轻生。
一九九七年,很多人说这是疯狂的一年。
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面对失去了一个挈爱的亲人,香港回归和亚洲金融风暴又算得了是什么!
这,算得了是什么?
算得了……是什么……
(五十一)
在向善的葬礼上,我们没有用中式的梵音超度,改用了西式宁静平和的方式,静静地献上鲜花跟他送别。
因为细佬根本不用被超度,我们都很肯定,他一定会成佛或上天堂,因为他就是从那里来的。
他不止是我小时候想象的龙的化身,也是我们心中最可爱的天使。
我至今仍相信,细佬是阿爸追了天上的龙而得回来的瑰宝。
在细佬的葬礼上,我们播着这首Always on my mind。
细佬说:“做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当你以为每样东西都拿满分的时候,到最后总有事情让你感到遗憾,原来你永远能够做得更好。你发现,原来每件事都没有一百分,只有八十分,这就是人生。”
细佬说,这趟人生,他给自己打了六十二分。
我不断在想,连细佬都只是仅仅合格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每天为自己的黑暗而自责呢?
在细佬轻轻哼出的这首歌中,有记载他的遗憾吗?他也有觉得当我们失落和痛心时,后悔没有把我们抱紧吗?当我们陷入迷惘时,他也会遗憾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在我们身旁吗?如果有第二次机给他重新来一遍,他会更珍惜吗?我们会更珍惜吗?还是会重演那自私的戏码,让因果再循环一遍?
连圣人一般的细佬也有遗憾的话,何况是我们凡夫俗子呢?
但无论如何,细佬,你永远是阿爸最疼爱的李向善,我最疼爱的细佬,阿妈心里最惦念的一块骨肉。
纵然你已在火中化成轻烟变成青龙回到天空,也永远不会变。我们也许无法追上你的身影,但在往后也许顺遂、也许跌宕、也许难过、也许幸福的人生中,心里总不时浮现你的笑脸和歌声。
你那些奖杯、奖牌、奖状,我和阿爸会永远放在当眼处,因为这是你在我们生命中活过的证明。每当我们看见它们时,脸上就会浮现笑容,记起了我们在一起时曾经那么的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