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这天,是霍依兰的西历死忌。
故人的坟杂草丛生,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她已被遗忘了多久?
坟前,站着一个不知在等待什么的韩再新。
“韩医生。”我笑着称呼他。
“别这样子叫我吧,让我周身不舒服的。”韩再新手执一束白菊花,歪歪斜斜地放在依兰坟前。
我笑说:“看见你我就想起细佬说自己打死都不想做医生。”
韩再新问:“为什么?”
我说:“细佬说世上最痛苦的职业有两种:律师这种职业呢,重理性不感性,甚至没有人性,好像很有道义但其实最可以为钱不分青红皂白;医生这种职业更惨,一辈子都不能做错事,断错一次症就断送一世前途,哗!多恐怖呀!这些工作不是正常人做的,怕怕!”
韩再新听得脸容扭曲,我还加把劲说:“细佬还说他宁愿自由自在,见鬼比做医生更轻松一点。”
韩再新被打击得无地自容,没好气说:“那是说罪孽深重的人才会做医生吗?”
我吐了吐舌头:“那他又没有这样说过。”
为缓和一下气氛,我问韩再新:“那我应该怎样叫你?”
韩再新说:“喂!”
我说:“什么?”
韩再新说:“你以前只叫我做‘喂’。”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真的吗?”
韩再新笑着点头:“真的。”
韩再新盯着我的脸说:“读书时你很特别的,你知不知道?”
我望着依兰的照片说:“依兰比我出色得多了,人又漂亮,说话又温柔。”
韩再新摇了摇头说:“不,你对什么好像不大在乎似的。就算在最激烈的比赛中,你都只是淡淡地站在一旁观看。球场上的球飞来飞去,你却从不闪避,看似毫不在乎似的。”
我记得陈奕华都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原来我吸引人的地方,竟然是因为对那些飞来飞去的球不闻不问。
我也不知该苦笑,还是该觉得好笑。
韩再新续说:“那时候我就觉得,世上好像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把你难倒似的。那时候很多男同学都喜欢霍依兰,因为她实在长得很美。但陈奕华却常常说霍依兰是李莫愁,你才是小龙女。”
我忍不住大笑道:“不是吧!他真的当自己是杨过!”
韩再新也笑说:“中学生说话是夸张一点的了,何况他那么迷恋你,把你看成是小龙女也不出奇。”
我心想,可惜太蠢的我,却做不成他心中的爱人。
忽然记起韩再新说过:“你不要把我不喜欢的东西塞给我好不好?”
我忽然想,陈奕华是否真的爱那个金发洋妞?我当时为什么不问他这一句?
是我替他把幸福留住了,还是我已把他的幸福断送了?
还是我又自以为是地,把我和他的幸福都断送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为我快要哭了。
(五十三)
韩再新继续在回忆往事:“开始时我也觉得霍依兰很美,但看多了几遍,却把视线转到你身上了。”
韩再新顿了顿:“如果说霍依兰的眼神中是欲望,那么在你的眼神中就是看透欲望的一种淡然。当别人察觉出这种分别之后,就不会想再去看那只有欲望的眼神了。所以,陈奕华说的不无道理,当我发现他说得很对时,就想和他来一场战争。”
我说:“战争?”
韩再新说:“嗯,男人的战争啊。”
韩再新说:“你记不记得那次篮球比赛?那次校际篮球比赛,你说我是在个人表演,不去让一个中四生,其实是因为之前陈奕华来向我宣战了,他说:‘我知道李思倩喜欢你,所以我要打败你,在她面前狠狠赢你一场!’我说:‘好啊,那就来吧!我不会留手的。’他说:‘一定不可以留手,因为这是男人的战争!’”
韩再新带笑说着,我想起陈奕华那天输了比赛颓废的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心里却满是苦涩。
韩再新说:“那天你说我在个人表演,那是因为我整场比赛都只听见你为陈奕华打气的声音,妒忌得不得了。中学那几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为谁打气。结果我虽然赢了比赛,但心里其实觉得输了。”
我说:“难怪那天陈奕华忽然说我和他约会过,原来是在气你。”
韩再新说:“我和陈奕华很熟,知道他偶尔会等你放学,然后你们一起去吃鱼蛋。我真的很佩服他的勇气,如果不是见到他如此积极,我想我那天也无法做得出去把笔记交给你。”
我望着依兰的照片,想起那天的情景。
韩再新说:“把笔记给你的那天,是我的初恋。”
有人说,只要曾经心动过一秒钟,就值得回味一辈子。那天怦怦的心跳声,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嗯。”
韩再新说:“当你第二天把笔记还给我的时候,是我人生第一次失恋。”
我:“嗯。”
韩再新说:“一个星期后,霍依兰来找我。我知道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从她口中我问了你许多的事。她说你住在九龙城寨,母亲曾经出卖肉体,但生下你弟弟后就抛夫弃子失了踪,你父亲是个吸****的道友,而你弟弟则是个四处骗人的神棍。”
想不到依兰是这样子说我的,我心里一阵灼痛。韩再新说:“霍依兰说,她是因为可怜你才跟你做朋友。”
我忽地觉得很疲倦,坐在依兰的坟前迷惘地盯着她的照片。
韩再新也坐了下来,望着依兰的照片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我只在乎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我,却不要我。”
韩再新说:“我很自私,对吧?”
他说:“我不停地想在霍依兰身上挖出原因,所以当她骗我家里被贼打劫时,我就了立刻去她的家。”
我望向韩再新,问:“之后呢?”
韩再新说:“当我发现她只是说谎之后,本打算离开,但她说:‘你知不知道李思倩和陈奕华放学经常去做什么?’”
我百思不解地问韩再新:“去了做什么?”
韩再新静默了一会,才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做爱。”
风吹过,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五十四)
韩再新说:“那时候我像被人狠狠砍了几十刀一样,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
他说:“之后她在家中脱光了衣服抱着我。我已被妒火和怒火弄得失去了理性,之前陈奕华跟我说过你们没有在一起,但那刻我都不再相信。你骗了我、陈奕华骗了我、整个世界都骗了我的感情,当我是傻子。”
韩再新说:“所以……我把所有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在霍依兰身上,和她……做了。”
他最后的那个“做”字,彷佛词穷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我点了点头:“嗯。”
事隔多年,回忆的影像和感觉已变得模糊了。我彷佛在听着一个别人的故事。对于依兰的诽谤,没有半点想辩驳和解释的余地,更何况,我也真的和陈奕华有过肉体关系,虽然那是在很多年之后。
韩再新说:“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一件事。”
我用沉默代替说话,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结局。
细佬说,做医生是很苦的,因为整辈子都不能做错事。人生,曾经过错一件事,已经很够了吧?
我心想,这就是因果吗?这就是报应吗?
韩再新说:“在我们所谓‘在一起’的两个星期中,霍依兰就是不停地说着你的坏话。有一天,她在翻数学课本中时我发现我给你的笔记。那天你把笔记还给我时,我把整份笔记都翻烂了,想着你会不会有什么字句或说话留给我。但却什么都没有,只不见了一份数学笔记。
我以为你把数学笔记和我的围巾都留下来了,因为你还对我有一点眷恋。
但我却在霍依兰的课本中发现那份数学笔记,当时我的心都碎了。
我伤心地问霍依兰,为什么我的笔记会在她手上。霍依兰好像木头人似的问我:‘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我忍不住冲口而出:‘这是我给小倩的!’”
有时候回想,其实一开始时,韩再新并没有很爱我,我也并没有很爱韩再新吧。那么青涩的我们,哪又懂得什么叫爱情。
如果我把笔记还给他那天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是李思倩、依兰还是霍依兰、韩再新还是韩再新的话,这只会成为我们十年后旧同学聚会时的笑声。只是后来依兰却一次又一次把我们拖进她的黑洞,连同这份青涩的感情,把所有的恨和爱都卷入她的漩涡中,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在心中重演对这个人的爱,一次又一次,在不甘与遗憾中顾影自怜。结果,把这一份爱卷进我们自制的漩涡和黑洞中,每当午梦回时,在心底的最深处翻涌。
韩再新说:“霍依兰说:‘那即是说,这不是你放在我抽屉里的了?’
我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坐在哪里,我怎样把笔记放进你抽屉里?’
那时霍依兰开始哭,她说:‘李思倩,你真的在骗我!你真的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一早就知道我在骗她。”我说。
“所以她在你面前,就把我说得非常不堪了。”我叹了口气。
我曾经以为,有些友情只有你装作比她低才能保得住。但原来,朋友根本没有高低之分,在朋友之间,需要的是一个天秤,一个互相爱护而不是伤害的平衡点。
当你倾斜了,它就彻底地倒垮了。
韩再新说:“我忍不住去了找陈奕华问清楚你和他的关系,结果,被他数落了之余,还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韩再新吁了一口气望向天空:“别看他年纪小我两级,他的拳头可不知多凶狠!球场上男人的战争我虽然赢了,但爱情上男人的战争,我却彻彻底底认输了。”
回想这些年来,陈奕华真的待我很好。我未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自己对待他的算不算是爱情,但他对我的,却由头到尾、贯彻始终地,肯定是一份真挈的爱。
我微笑中带着苦涩说:“他真的很不错啊,可惜已经结婚了。”
韩再新惊讶地说:“什么?真的吗?什么时候?”
我说:“才上个星期啊,是个金发洋妞。”
韩再新哈哈大笑:“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他却娶了洋妞,真的败给他了!”
我们两人望向天空,今天的天空很蓝啊。
我说:“之后你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猪头,被两个女人耍了一道,所以就向霍依兰提出分手了?”
因果循环,我骗了依兰,依兰骗了韩再新,韩再新骗了自己,回头时,大家已经无可挽回。
唯有一个陈奕华,他由从重到尾,都在做他自己。
韩再新说:“是啊,我也有尊严的,其实被骗去初夜的人是我啊。但霍依兰却不断缠着我,每天死缠不休,弄得我考试不合格了。”
我说:“什么!?韩再新考试不合格!”
韩再新瞪着眼说:“很奇怪幺?”
我说:“简直是世纪奇闻!”
韩再新叹口气说:“我一直品学兼优,所以不合格是个很大的打击,更令我下定决心要和霍依兰断绝关系。”
然而,韩再新醒了,但依兰却把自己推向更深的恶梦中。
我说:“她缠着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是她心中的王子,住在九龙塘的城堡,只有你才能让她美梦成真。”
韩再新眨了眨眼说:“九龙塘?我住在西头村啊。”
我张开口呆望着他。
韩再新说:“我父亲是住在九龙塘,但我父母离婚之后,我就跟着母亲住在西头村,不然我为什么会和你们读同一间中学啊?”
我抽一口凉气说:“依兰知道吗?”
韩再新抓了抓脸脥,侧头想了想说:“她应该知道吧?有几次她跟着我回家,不是我叫她回去,恐怕连我妈都遇见了。不过说起来,她之后就没有再跟着我,也许已黏上那班飞仔吧。”
我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
韩再新说:“什么?”
我说:“依兰堕落并不是因为你不爱她,而是她的梦破灭了。”
韩再新说:“我不明白。”
我说:“依兰一直把你视作逃离低下阶层生活的桥梁,她其实不是真的那么爱你,但她还是要缠着你把你得到手,因为你是她心中那个带她奔往城堡的白马王子。”
韩再新冷笑说:“嘿!怎知她最后竟发现原来我也是个乞丐而已。”
我们都在苦笑。韩再新现在己由乞丐变成了收入丰厚受人敬仰的医生,但医生却又是天下第一等苦人。坏了变好,好了变坏,坏中是好,好中是坏,来来去去,循环往复,是因果吗?还是人生本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