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我们静静地坐在依兰坟前，悼念着过往一段灰暗的岁月。
这时候一个身影从小道走过来，一个穿着整齐的男子伛偻着身躯，手执着一束绽放得十分灿烂的白菊花走到我们面前。
这个男人看见我们，停下脚步，想走，又看了看依兰的坟，彷佛又舍不得走。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十分熟悉，想了一会才高呼：“大黄蜂！”
他就是那个害得依兰自杀的飞仔大黄蜂。他应该只三十多岁，但看去却已像四、五十岁的暮年之人，鬓上也已长出白发，我差点认不出来。
我想冲上前叫他离开，一想到故友的惨况，我就失去了冷静。韩再新把我拉住了。这一刻的韩再新，已经成长得比我冷静得多。
大黄蜂相信也认出了我们，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低头默默地清理依兰的坟，放上干净的清水，把韩再新送的白菊花和他带来的白菊花，除去多余的枝叶，端正地插在花瓶内。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才是每年在依兰死忌时，在她坟前献上清水和白菊花的那个人。
而我，却一直以为那个人是韩再新。
（五十六）
大黄蜂在依兰的坟前默默叩了几叩首。
然后，他竟跪着向我和韩再新二人道歉。
他说：“你打我吧！你打我吧！这些年来我已痛苦得不得了，你就打死我吧！”
我顿时不知所措。
大黄蜂一边刮打着自己的脸，一边说：“我该死！我该死！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依兰！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说着打着，他伏地上哭，之后更抱着依兰的坟墓号啕大哭。
还是韩再新够冷静：“你这么多年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吧，有什么要说？”
大黄蜂和韩再新二人彷佛早已在依兰坟前相遇过，大黄蜂也彷佛等了这个机会许多年，好让他能在我面前，抒发出埋藏于心底里那段最黑暗、也最光明的岁月。
大黄蜂长长地吁一口气，说：“我在城寨长大，是捞家的儿子，一直都在干些非法勾当，从没想过要靠正当职业肷钱。直至有天我在街上遇见她，一个仙女般美丽的女孩子……她竟然出现在城寨！我惊为天人，有天我见她和李思倩一起放学，方知道她们二人是好朋友，原来她也住在城寨，不过是住在西区那些善良人家的地方。我不敢去追求她，她父母都是教师，是我高攀不起的……我只敢每天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她本来对我十分厌恶，但日复一日，她好像也不那么讨厌我了。
有天她不慎被街渠绊倒了，摔在地上脚受了伤，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全身湿透了又走不动，我就冲上前把她背回家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她却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那时她温柔的声音把我整个人都溶化掉了。
我对她朝思暮想得快要疯掉，于是乎便鼓起勇气去追求她，她一直只笑而不答，由得我在她身旁说天说地，我送花也好、送链子也好、送零嘴也好，她也是笑嘻嘻地收下，不多说话。
我知道，她不讨厌我了，而且还有点喜欢我了。
可是我仍是不敢拉她的手。她太神圣了。
可是有天，她却主动问我，要不要跟她在一起。
我那时像中了六合彩般开心得不得了，我对她如珠如宝，她要什么都依她的，我甚至决定改邪归正，靠自己一双手去给她一个将来。
然而考完会考之后，她却变得冷冷淡淡，总说要准备重考，人很累。我又不敢去学校找她，有时只在身后跟着她，送她回家。城寨有很多坏人的，我很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人。”
我说：“考完会考？”我望向韩再新，那即是说是在她和韩再新在一起之前已和大黄蜂在一起了。
大黄蜂甜丝丝地说：“如果遇上她心情好，她会在街口等我上前，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如果那天她心情不好，就会让我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我也不会去打扰她。但每次她都会回头，跟我挥挥手才上楼回家。”
韩再新和我听得糊涂了。
韩再新是在我会考失败之后才向我表白的，而之后因为我刻意安排下，为保存了一段友谊，把韩再新甩了，推了给依兰，才造成依兰之后堕落的结局。
然而大黄蜂却说，在会考之前，依兰却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五十七）
我们一直都自以为是地生活着，把自己的世界无限放大，别人的错都是他们自招的，而自己的痛苦就是他们的愚蠢与自私所造成的。但其实我们都太自我中心，从来这个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拥有光明与黑暗。
可是，在我们的眼中，却永远只看到自己的光明，别人的黑暗。
我颓然跌落。
我忽而明白、忽而记起。
我的过去、我的心、我的思想、我对依兰的妒忌和责备，一片片飞花似的，骤然散开、骤然碎落。我为自己而在心里所筑起的那道围墙，随着大黄蜂所说的话，而被击倒、破灭、摧毁。
我和韩再新都曾经口口声声地说，是依兰她把自己推进了黑暗。
但其实，是她在我们面前，演绎了我们内心的黑暗。
而那个“我们”，是我和依兰二人。
我曾经以为分隔开我和韩再新两人的那幅墙，是依兰；但我一直想不通，为何连我和陈奕华都分隔开了。
因为内心黑暗的不止是依兰，原来，还有我。
（五十八）
我和依兰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双生花，却也用自己的刺将对方刺伤。
我们都那么珍爱对方，但却又互相妒忌。
依兰对韩再新的爱早已淡去，其实她最恨的，是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骗了她。
而我知道依兰一直渴望靠韩再新摆脱低下阶层的笼牢，但却竟放任依兰去纠缠这个半点也不喜欢她的韩再新。在韩再新吻我的那一刻，我就清楚知道，他绝对不会喜欢依兰。
我宁愿放弃最喜欢的男孩子，也要让依兰经历得不到的滋味。
因为我一直妒忌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优秀，妒忌她比起没有母亲我，有一对健全的父母。
在我生日的那天，城寨被五十盏街灯照亮了的那天，我哭得晕倒了。
因为有那么的一瞬间，我忽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黑暗。
一直以来，我的心灵深处都在为这个深深爱着的人，而深深地愧疚。
因此，我放弃了韩再新，也放弃了陈奕华。放弃了以后拥有幸福快乐的机会。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惩罚自己。
我用一个仿似光明的理由，骗了依兰韩再新是爱她的；而依兰则用她黑暗的方法，去报复我说和韩再新在一起了。
因为依兰，在当时便已知道我的黑暗。她最心痛的，是失去了我这个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她也许并不怨恨我爱上韩再新，只是怨恨我不爱她了。可是，我明明也是因为想留住她，才放弃了韩再新。
在我们二人的心中，最在乎的只有对方，从来都不是可怜的韩再新。
而我，却一直用一大堆黑暗的理由去描绘依兰，目的就是为了展示我光明的一面。
我，才是多么的黑暗啊。
（五十九）
韩再新推了大黄蜂一把，说：“你说到这么爱她，为什么要她下海！”
大黄蜂耍手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要她下海！我可以发毒誓！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她去陪客！我爱她爱得要死了！我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喜欢热闹，我就带着一班手下去接她放学，她喜欢花，我就四处采摘不同的花给她，就算爬山爬到手脚都流血了都在所不惜！
连她忽然说要和我分手，我纵伤心也没有求她留下……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她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公主……
她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后，我远远地望着她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指了指韩再新），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就算是当一个守护者也好……心想如果她有什么事，我就算拼了命也可为她挡下……可是……可是……”他又再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大黄蜂才说：“不过我知道我的付出是有价值的！依兰是真的爱上了我，她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她才会又回到我的身边！她把这个男人甩了回到我的身边！
她回来的时候，非常的伤心难过。她说她不想再报仇了，她不想再和一个不爱她的人在一起了，她很累很累，她只想好好地被我抱着……”
我的眼泪一直无声地淌着，韩再新也是一脸愧疚。
韩再新说：“是我对不起她。”
大黄蜂说：“不用说对不起，她根本不喜欢你，她说她只是玩弄你罢了。”
韩再新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说：“嗯，是吗。”
其实我也根本弄不清，依兰心中最爱的人是谁。
也许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也许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一样，也许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个答案，都是“我”。
包括我，也包括依兰她心中的那个答案，也一样。
（六十）
依兰和韩再新分手之后，又再回到了大黄蜂的身边。
大黄蜂激动地说：“当时我抱着她说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永永远远地爱着她，我们甚至私下订婚了……但是我欠下许多赌债，依兰说会想办法替我还债，我叫她不要管，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怎知她却偷偷地跑去下海……呜……哇哇哇……”
大黄蜂失控地大哭起来。
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作的孽而沦落风尘，望着痛苦莫名的大黄蜂，我不禁感到疑惑，究竟依兰是因为接受了命运的黑暗，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深爱她的男人？又抑或，她真的是我们所想的，是立于那高高的暗黑城堡上，那个黑暗的女王？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依兰的痛苦，在于她太聪明。她聪明得知道我的黑暗、知道韩再新对我的感情、知道自己的能耐，然而，她却并不知道爱情和寂寞的魔力，更不知道命运的不可预期。
当她身陷其中时，一切都已回头太难。
因为在她的黑暗中，还有爱。
（六十一）
大黄蜂心痛又悲伤地哭着说：“那班人想我卖了依兰来还债，我坚死不肯，结果他们就在我面前将依兰……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永远不能……哇哇哇……呜……”
大黄蜂抱着依兰的墓，怜爱地抚摸着她的遗照说：“但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要为依兰申冤和报仇，那个骗她下海的人还逍遥法外……”
我和韩再新同时惊呼：“什么！？”
大黄蜂点了点头说：“那个人就是我那时的债主，他骗依兰说，只要她下海一次，我的债就全部一笔勾销……依兰是为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大黄蜂紧握拳头说：“这些年来我不断地搜集那个人的犯罪证据，终有一日我要亲手送他上路！我要把那人送去坐一辈子牢，要他今生今世都承受困在黑暗中的牢狱之苦！以慰依兰在天之灵！”
大黄蜂离开前交给我们一张咭片，他刚刚考取了律师资格。看着他伛偻的背影，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我和韩再新都相信，他真的深深爱着依兰，也深深地陷在过去的阴影中活着、折磨着。
然而，他却是为所爱的人而活着。
我觉得，他比我们，都幸福得多了。
我脑海中，浮现“因果”二字。
我和韩再新心中，都曾深深相信依兰是黑暗的女皇，因为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借口去摆脱心中的罪恶感。韩再新后来说，其实我们每个人心内都有一个黑暗的自己，一个善良的自己，只是我们在当时选择了黑暗还是光明，而在后来，催眠自己是黑暗还是光明。
在城寨五十多盏街灯被点亮的那个晚上，也许依兰早已原谅了我们，但在往后的日子中，我们却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我们走出了别人建立的城寨，但又被困在自己建立的城寨之中。
光明总受着黑暗的挑战，黑暗又总战胜不过光明。循环往复，永不止息。
也许有些人还是觉得依兰选择了黑暗，但至少在大黄蜂心中，她由始至终还是一个善良的公主，永远那么的明亮和纯洁无瑕。
我一直彷佛在走着自己选择的路，但其实还一直活在依兰的阴影中。而大黄蜂，却比我更光明正大地，走在依兰留下痕迹的路上。
过去的，从没离开过。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过阴影，因为这样，才能造就出现在的我们。
人总是不停地面对着自己的黑暗与光明。
我望向万里无云的蓝天，想起了细佬、阿爸、阿妈、陈奕华，还有依兰、韩再新和大黄蜂。
在依兰的坟前，我静静地，洗礼着我们黑暗的过去。
我和依兰二人那黑暗的过去。
风吹过依兰坟前的鲜花，依兰的遗照在微笑。
我望向天空，天空的白云好像一条在飞舞的青龙，彷佛细佬在陪伴着我、安慰着我。
韩再新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的手中，传来一份久违了的温柔。
我闭起双眼，彷佛听到依兰和细佬在我的耳边轻说：
“如果你去爱和感恩的话，那就无须惧怕黑暗。因为唯有遇见黑暗，才能见证光明。因此，每一个黑暗与光明的经验，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我的眼眶中，忽而一片温热。
终于，我的心，也开始迈向光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