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大学毕业之后,我进了报馆当记者。那个年头是记者最幸福的年代,无论是采访还是跑新闻,无一不是一丝不苟。几年后存了点钱,我便跟阿爸和细佬说想去澳洲工作旅行。
临行前我叫正在香港大学读音乐系的细佬“赠我两句”,他说:“家姐,一路顺风。”
于是我就安心上路了。
在澳洲转了几个圈,在农场和餐厅打过几份工,我最后一站就是悉尼。
想了千百回,梦了千百回,我终于鼓气勇气,去了找阿妈。
(四十)
沿着十前年阿爸收到的信件的回邮地址,我在悉尼唐人街附近找到一间房屋,这屋子如果是在香港的话,会被形容为:“几千呎的大屋”。但那时我已知道,在外国房子的空间都是十分充裕的,香港根本无法相比。
既然无法相比,那就别去比较好了,随遇而安吧。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告诉自己开门的人不会是阿妈,阿妈或许已经搬走了,或许寄信给阿爸的人根本不是阿妈,又或者,阿妈根本已经去世了。
那么当事实发生时,我就不会那么失望了。
反正,这种心理准备我已做了近二十年了。
我按下门铃,在门前站了一会,有一个妇人出来开门。
那个妇人瘦削、高?、皮肤白皙、化着淡妆,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美人。她用英语跟我说:“你找谁啊?”
我不懂反应,她是中国人。
然后她问我:“你是谁?”
我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心里也想问她这一句。
然后她分别用广东话和普通话分别再问了我这两个问题一遍。
我还是呆呆的不懂给予任何反应。
这个妇人,给我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妇人探身往屋内用广东话呼唤:“老公!你死去哪儿了?”
我忽然忆起在二十年前,阿妈也是用这不折不扣是语气跟阿爸说话的。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只做了找不到阿妈的心理准备,却没有做过找到她的心理准备。
当我那句“妈”像鱼骨被鲠在喉头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屋内走出来。他嘴角咬着一支牙签,斑白的头发有点零乱但不失书卷气。
他的那句:“谁呀?”和不耐烦的样子,和细佬出世的那天还是一模一样。
蔡医生。
蔡医生在依兰去世后把从她身上取来的精液交给警察后便再没有出现过。我们没有关心过他的诊所还有没有经营,他有没有得到搬迁费等等,在我们搬出城寨时,有传闻说他取了赔偿费后帮一个妓女还了债,然后流落街头并被车撞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澳洲遇见蔡医生,更没有想过在阿妈的住所见到蔡医生,而他,还是一个阿妈叫他做“老公”的男人。
阿妈看着我们两人呆若木鸡地对望,狠狠地扭了一下蔡医生的手臂,说:“这个女人是谁呀?”
蔡医生如无知觉般说:“老婆……这是你女儿啊。”
阿妈没好气地说:“我们哪里有女儿了?我只有一个在香港,二十年没见了,她……她……”
阿妈看着我,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然后,眼眶红了、泪水滴落了、声音沙哑了……
她不能置信地说:“你……是小倩?你……你……你……我的女儿……李思倩?”
我颤抖地喊了句:“妈!”
(四十一)
细佬说:“人生永远出人意料,当你以为电话只能用一条电线系上才能通话,世上就发明了手提电话;当你以为只能透过电波去打电话,世上就发明了电脑;当你以为有了电脑,世上竟然还有更厉害却又更老土的联系,叫‘缘份’。”
和阿妈重逢,不是三言两语及文字可以表达出来的感慨和感动。我们足足抱着对方聊了三天,由细佬出生聊到我上中学,由依兰聊到韩再新和陈奕华,由阿爸聊到城寨社区会堂的阿姨,由九龙城寨聊到黄大仙,再聊到澳洲和遥远的国度。其实很多事情蔡医生都和我们一起经历着,依兰的事情他早就跟阿妈说过了,但阿妈不厌其烦地听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但她问得最多最深入的,还是阿爸的事。
我和阿妈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说着住在城寨的往事,还有我小时候,细佬未出世时的趣事,我跟阿妈说细佬还在戴着她出世时送给他的玉配,红封包内的一百蚊我还保存着。
阿妈没有见过向善,连相片都没有看过,我们没有和蔡医生一起拍过照片,他当然也没有向善的照片了。
当我告诉阿妈和蔡医生细佬考了五优,英国牛津大学取录了他,但他没有去读而留在香港陪我和阿爸时,阿妈只是:“啊,是吗。”淡淡的一句。但蔡医生却反应激动,说牛津是世界学府,许多人都趋之若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前途无可限量。
阿妈却轻轻把他拉住,说:“年轻人的事,随他们吧。”
我想,阿爸和阿妈,心里也同样对细佬有一份愧疚吧。
阿爸和阿妈虽然分开了,但仍能看出他们二人相似的地方,就是这一份苦涩、和由苦涩中品味出来的随遇而安,才把他们二人深深吸引吧。而我身上的那份淡定,就是遗传自他们两个人的。
我果然是阿爸和阿妈的女儿啊。就算过多二十年,也还不会变。
不,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四十二)
阿妈也把她失踪的故事,娓娓道来。
正如所有的小说情节,也正如许许多多人的人生,命运中最大的转折,从来不是顺着计划而行的,原因,通常反而很荒谬。
而人生,其实都一向很荒谬。
阿妈说,她本来根本没有打算走。
向善出生的那天,香港警察冲入城寨剿灭黑帮,阿妈生产时警察破门而入,目睹向善出生的那一幕。
阿妈曾当过脱衣舞娘,嫁给阿爸后仍常与城寨内的黑帮和捞家素有往来,阿爸染上毒瘾,阿妈也就被迫帮阿爸还债。她会做些招客的工作,又或从城外带些毒品或违禁品入城寨,从她身上带过的,就有鸦片、白粉、狗肉等等。
因此那天生产时警察冲入,她就惊慌万分,以为有人要来拉她去坐牢。
警察离开后她一直心里惊惶,怕还有下一次剿灭行动,于是就躲了起来。我问阿妈:“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阿爸你去了哪里?”
阿妈红着脸说:“我怕警察来时会连累你们,更何况……我生产时身体什么地方都被别人瞧见了,已无面目见你爸了。”
我只能战战兢兢地问阿妈:“你以前不是跳过脱……衣舞……吗?”
阿妈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以前的事,跳脱衣舞是迫于无奈,嫁给你阿爸之后就没有再做过这些事了,既然从良了,就决定洗心革面,守身如玉。”
但想不到竟因为生产被别的男人瞧见而失了贞节,阿妈在又羞又恼又怕警察的情况下,过了两个月便去了澳洲避风头,蔡医生的妹妹在唐人街开了一间中餐馆,他就建议阿妈不如过去做非法劳工,赚一点钱待风声没那么紧才回来。
结果一去就十八年。
(四十三)
阿妈一句英文都不懂,开始时只在澳洲唐人街的中餐馆做洗碗,然后学了点英文后便做楼面。她很想快点回到香港,但渐渐,却舍不得澳洲安逸的生活,那里没有捞家向她追债,也没有一个身染毒瘾的丈夫,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活。
声色犬马的生活,她从开始跳脱衣舞的第一秒钟就厌恶了。
在澳洲,她匿居的那个房间比我们城寨的居所还要大。她决定留低待取得澳洲的身份证之后,便带我们一起移民到澳洲去。
我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原来我没有猜错,阿妈真的有想过回来接我们一起飞向澳洲去。
拿到居民证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写信给阿爸,说要接我们去澳洲。那封信,就是我当年见到但不敢打开的信。因为我记得信封的左下角,画了一朵牡丹。
怎知阿爸一口就拒绝了。他回信说:“你没有资格带两个儿女离开我。”
无论阿妈怎样解释,阿爸都不相信她是想接我们一家三口过去,而不是只带我和向善走。阿妈心里不甘,但也明白阿爸以为她抛夫弃子多年,对她有恨。而她也不能否认,自己真的有这样想过。
然而,她仍气阿爸的固执。阿爸还说:“除非你回来,否则我和一对儿女,哪里都不去!”
这明明是一句情话,背后的思议是那深情的“我等着你回来”。但以阿爸怄气的态度说出来,就变成了一种要挟。
于是乎阿妈也晦气地回复:“除非你过来澳洲,否则我永远不再回来!”
两个人的牛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阿爸死守城寨,阿妈也没有离开过澳洲。
后来阿妈存了一点钱,在唐人街开了一家洗衣店。虽然她和阿爸斗气,但心里其实仍惦念着我们。她总是想,我们过来之后,要有最好的生活才行。于是她花了几年好好打理生意,到回过神来时,日月如梭,十多个年头已偷偷溜走。
我知道阿爸为什么不肯去澳洲,因为他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当初由他和阿妈二人一起建立的家,他是想阿妈回来这一个家。
因此,他才死守城寨到最后一秒。
我跟阿妈说:“那时候的阿爸彷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以前他总是教我们随遇而安,但那几年他却是和命运抗争得最紧的人。我想他是知道阿妈你仍然爱他的,但却放不下尊严和过去的伤痛。”
阿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他的将来。”
我捉着阿妈的手说:“不,是你给了他希望,我们才能好好活下来的。”
阿妈哭红了眼睛:“可是很多事已经不能回头了。”
过了十多年没有家人的生活,城寨中阿妈就只剩下蔡医生一个老朋友。依兰那天去找他的时候,他一看这个女孩子的身体便已知道她被狠狠地蹂躏过,但蔡医生建议她报警,她却坚拒不肯。看着这个陌生而美貎的女孩子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眼神,蔡医生偷偷地藏起了她身上最不堪的罪证。八十年代时已有警察入城执法,他打算冒险去举报。
但怎知道,竟给我在诊所碰见依兰,当我哭着问蔡医生怎样告诉依兰父母时,蔡医生再三思量,还是决定跟依兰父母说去,由他们向警察报案。
他说:“我一直深深内疚,如果当年我立刻跑去报警,那么依兰这女孩就不会自尽了。”
也因为自责,蔡医生才一个人默默离开城寨,也觉得没有面目与我们联络了。
他也厌恶了无牌行医这种没有正式名份的、偷鸡摸狗一般的生活,于是便去了澳洲找他的妹妹。蔡医生在澳洲没有开诊所,反而开了一家药房,以他无牌但仍然专业的知识帮助别人。
阿爸说过,蔡医生是个好人,这是真的。
其中一个例证,就是阿妈在避风头时,他花了一笔钱帮阿爸还清了债主的债。亦因此,向善出生后我们家才没有债主临门,得享安宁。我想这件事,阿爸在心底里是知道的吧。
所以阿爸才一直跟我说,救了我们家的是蔡医生,不是那帮警察。
只可惜我和细佬一样:“当时只是一块肉的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阿妈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一个孤单了十多年的女人早已失去铁石心肠,被过去缠绕也好,被爱自己的男人感动也好,被美好的将来迷惑了也好,总之,她和蔡医生在一起了。
蔡医生说:“那些人说我帮一个妓女还债,可能就是说我帮你阿妈还债这件事吧,但你妈早就已经从良了。之后我是去了外国流浪过一阵子,但却不是流落街头行乞;来了澳洲之后,我的确撞了一次车,但只是断了脚骨,现在还生龙活虎。”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细佬说:“人言不可信,直觉才是真理。”这是他看完福尔摩斯小说后领悟出的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