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细佬说:“人生永远出人意料,当你以为奶茶很好喝,世上就出现了鸳鸯;当你以为鸳鸯很不错,怎知又出现了可乐;当你为了可乐不能自拔时,竟又遇见土耳其咖啡。”
其后两年的预科生涯乏善足陈,只有读书二字。但光阴总有冲淡悲伤的作用,依兰的事件亦逐渐被别人遗忘了。
经历了两年的黑暗和自我封锁,和拼了命般将一大堆读完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上的理论塞进我那不大灵活的脑袋。一九八五年,我预科毕业,奇迹似的考上了中文大学中文系。
同年细佬十三岁,也顺利地考上香港首屈一指的著名男校——拔萃男中学。
而阿爸,就去了城寨内的天后庙做庙祝。
在升上中七时,韩再新已成功进入香港大学医学院,他特意回学校把自己的笔记交给我,临走前还说:“一定要考上啊,一起读大学。”我只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很记得发榜那天城寨的街坊街里都涌来天后庙,大家还择了一个好日,于天后庙外做一个盘菜盛会,大牛已搬出城寨去元朗学盘菜,但这次他特意回来为我们庆祝,这个晚上他也是主厨,也还是把自己当作主人家一样四处招呼亲朋戚友。
两杯进肚后,我在耳边问阿爸:“这几十围人都是你叫来的吧?”
阿爸差点把吞进喉咙的半口酒都吐了出来,我说:“这个晚上的餐饮费是你支付的吧?”
阿爸满脸通红腼腆地嘻笑不语。
我用力地拍打他的大腿:“我不过考上中文大学中文系而已,何必劳师动众?花这么多钱!”
阿爸雪雪呼痛,他近来报了名打算去学跳社交舞和西餐礼仪,未上堂人已西化起来:“人生呀,趁有开心的事就要大肆庆祝一番!这才对得住自己嘛!”
我推了推细佬说:“阿爸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似你了。”
阿爸慌忙说:“是啊!还有你细佬考上名校呢!两件大事加起来摆几十围酒算得是什么?”
细佬说:“家姐你就看开一点吧,难得热闹还有三个男朋友,这种福气阿爸恨到每晚流口水啦!不然他怎会平白无端去学社交舞,想找第二春了!”
我说:“什么三个男朋友?”
我看了看,韩再新和陈奕华今晚都有来,陈奕华是我叫来的,韩再新是陈奕华叫我叫他来的。陈奕华说霍依兰的事韩再新也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创伤,何况我通过两次会考他的笔记功劳最大,所以不得不请他来一起庆祝吃饭。
还有一个,我呼……叫:“大牛!?”大牛以为我叫他即时冲上来,我立即说没事赶他回去招呼客人。
阿爸和细佬就笑得按着肚子不停地喊痛。
那个晚上天后庙灯火通明,连那相连着天后庙后街的光明街也被照亮了。阿爸、细佬、大牛、韩再新、陈奕华、霍依兰父母等等都一起来了。
当大家酒酣饭饱之时,街坊福利会的陈叔叔宣布“亮灯仪式”。
我一直埋头苦读对四周发生的事都不闻不问,所以当大家都站立起来鼓掌时我还是一头雾水。原来九龙城区议会花了三十多万为城寨的街道装设了五十多盏街灯,让城寨居民以后都不用再活于黑暗。
大家一起倒数着:“三、二、一!”
看着那些街灯逐一亮起时,大家都不禁流下感动的眼泪。
这时,向善在我耳边说:“家姐,依兰姐姐祝你生日快乐。”
我心口一阵抽搐,泪流满脸,我忽地大哭地来,然后晕倒了。
因为那天也是我的西历生日。
(三十三)
我家从来只庆祝农历生日,只有我和依兰曾许下承诺,每年都会帮对方庆祝西历生日。因此那天,根本没有人记得是我的西历生日。
记得我们十岁的那年,我和依兰躲进天后庙内,从七婶那儿偷来的三个红色小酒杯,倒进从阿爸的烧酒瓶里偷来的一点双蒸,在神像前结拜为姐妹。我们那时不知就里,连合卺交杯都做了,以为这样子喝酒,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意思。怎知烧酒呛得我俩喉咙都着火了,那天是我的西历生日,因此依兰就和我约定,以后每年西历生日都要好好庆祝。
因为这天是我们两姐妹结拜的日子。
我总觉得,这五十多盏街灯,就是依兰特别为我的生日、为我们这特别的日子,所准备的灯光。
我的悲伤、郁结、痛楚、无奈,都随着汩汩的眼泪从内心的那个黑洞涌出来。
然后,泪流完了,我心内的伤口也彷佛结痂了。黑洞被掩埋了,被遗留在那个无边的宇宙中,却并没有消失掉。在现实中,在我们所踏着的步伐上,彷佛剩下街灯的灯光在每一个晚上微微照耀归家的路。
经历多年从街外走入暗黑小巷的日子,光明终于来临了。
这不止是城寨居民的光明,也是依兰死后心里的一片光明。
但,我心内的光明呢?
(三十四)
韩再新跟我说过两次:“一起读大学吧。”
结果我真的奇迹似的升上了大学,不过和韩再新不同系,也不是同一间。他在港大读医,我在中大读中文。我跟陈奕华说,进了大学后才谈恋爱吧,结果他也真的考上了中大英文系,然而我和他也没有在一起,因为他的家人安排他去了新西兰读营养学。
人生中的承诺有多重要?我们曾答应别人的事都尝试努力地去实践,但上天总有衪认为更好的安排。有人说痛苦的意义就是当克服了一个个课题后,当我们清除了心中的魔障与黑暗时,就向成为更美好的灵魂踏出一大步。
我从陈奕华身上学到了勇气,他在我身上学到了淡定。至于韩再新,我们同时堕进与霍依兰有关的黑暗,又同时在依兰的黑暗中步向光明。
但我们三人之间,还是有一个尚未能解开的结,彷佛是一个更深邃、更黑暗的结。
所以我们仍然会想念对方,却又只能保持距离。
陈奕华的女朋友是同系的金发学姐,他打电话来告诉我的时候满是愧疚,我笑着跟他说:“我也交了男朋友,他是我在书店打工的店长。”
他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说着外国的大学生活。
韩再新有没有交女朋友我并不知道,我们只是偶尔通电话问候,另外就只是依兰死忌时会在她坟前不期而遇。每年清明、重阳、依兰西历生忌和死忌我都会去拜祭。而每年依兰死忌时,她的坟都早已被清洁过,放上清水和一束开得灿烂的白菊花,坟前站着一个不知在等待什么的……韩再新。
他,是在等我吗?还是,在等待命运的救援?
大学四年期间我不停做兼职,想快点储钱去澳洲走一趟,当见见世面和异国风光,够运气的话,或许还能与阿妈见上一面。
又或许,我只是太想逃离吧。
细佬读书除了仍然打天才波外,也爱上踢足球,他的中学生活简直多姿多彩。不过他真的很厉害,除了年年考第一之外,还加入了无数个兴趣小组及参加无数比赛,家里那二百五十呎地方塞满了他的奖杯奖牌,细佬说:“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什么都带不走,但这些奖状却能令你们想起我时,记起我们曾经那么的快乐过。”他连作文比赛都拿奖,我就算读中文系,有时也自觉比不上他的文笔。
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哪像他那般充满佛性,能参透禅悟奥秘。
至于阿爸,他为什么会离奇地会跑了去天后庙当庙祝呢?
因为天后庙的二叔公去世了,庙宇需要有人打理,他们本来想细佬去“接任”,但细佬才十二岁还入了男拔,前途无限,加上阿爸极力反对,所以才出现了“以父代子”的情况。我们都笑说古时有花木兰代父从军,现在有徐父代子办庙,千古奇闻。
阿爸说:“这份工很好的,每日上香、拜神、抹抹神像、扫扫地,有善信来就叫他们添香油,没善信来就听收音机读佛经,收入稳定又毫不辛苦,好过驳电线整水管搵命搏,做一世都愿啦!”
其实我们家靠细佬偶尔兼职做灵媒及阿爸做庙祝的收入早已可搬出城寨,但因为政府三不五时就传出会清拆城寨,凡业主都可获赔偿,所以我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和细佬都没什么要求。城寨住了那多么年,早就是我们的家,街坊街里一起相处了多年,要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未到最后一刻也还真舍不得。
(三十五)
但要来的,还是要来。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四日,中英政府终于达成共识,香港政府突然公布,会于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〇年期间,分三次清拆城寨。当时城寨约有五百幢十至十四层的大厦,共八千三百户人口,牵涉近五万人。
政府虽然表示会安排住宅予城寨居民,但城寨中的无牌牙医和西医,则全部不被承认资格。一向收入稳定丰厚的大业主们固然大受影响,但数当中反应最激烈的则是在城寨设厂的厂家及食品工场,要遣散员工之余,他们也许无法找到另一处可媲美城寨租金和空间的地方,迁出后无法继续维持生计。
在政府正式宣布清拆城寨的这一天,许多厂家、大业主、牙医等等拉横额示威表达不满,有些甚至情绪激动。但奈何政府心意已决,还派警察进入城寨与居民登记,从家庭成员到家居用品及生财工具等均留下仔细记录,以便点算受影响民居及处理后续赔偿事宜。
虽然政府与居民多次磋商,但正式的赔偿方案却在一年后才宣布。
在这段期间,大家都在等“上楼”和赔偿,自然就少了人去庙宇膜拜和添香油,阿爸就买一瓶烧酒、几件卤味,待在家中看电视听粤曲,但很多个晚上都彻夜不睡,呆呆地坐在酸支椅上睁着两眼直到天亮。
他告诉我,常常发恶梦。
那时,他常常播着《倩女幽魂》的主题曲,那首歌的歌词我现在还背得出来,尤其这几句:
人生是
美梦与热望
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去觅我心中方向
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黄霑(1987)
(三十六)
到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公布了清拆九龙城寨的赔偿方案,作为租客的我们,可选择租用公屋单位或自资优先购置居屋,并可获得搬迁补偿费。
一九八七年,城寨第一批居民开始调迁,第二年,开始第一期清拆项目,但由于城寨居民不满政府赔偿,因此大批居民为保家园坚决不肯搬走。
而阿爸,就是其中一人。
他说:“如果我们搬了,阿妈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
他说:“我答应过你们阿妈,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直到她回来。”
人生中的承诺究竟有多重要?
那几年,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时什么都随遇而安的阿爸却坚拒搬迁。我们家虽不富有,但这几年也存了一点钱,买一间居屋也能勉强应付。我们不是城寨中最受影响的大业主和厂家,所以我和细佬都不明白阿爸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固执。
有时回想过去,阿爸也许心痛自己一手建立的家已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妻子,现在连保存拥有三个人种种快乐回忆的居所都失去了,顿失依靠和方向。我知道他还寄望着阿妈有天会回来,纵然这是个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就是心里的这一个微弱的希望,令他坚决要和政府极力抵抗。
然而平民难与官斗,政府在城寨外筑起了围墙,把西区出入贾炳达道公园的道路封住,我们每次出入都要绕一个大圈,极不方便。已迁出城寨的住户又已被截水断电,城寨中有许多地方已变得漆黑一片。以往定期来清洁的工人没有再清洁城寨内的楼宇街道,公共物品坏了没有人维修,老鼠、蟑螂到处横行。隔壁的张太也说她和丈夫晚上都被老鼠咬伤,楼下的八叔也被小偷光顾过。
城寨,已无法再住下去了。
(三十七)
一九九〇年时,所有居民已被迫迁出,但仍有部份居民在外面建造临时木板房,阿爸交了一笔钱给我和细佬,叫我们二人先租一个地方暂住,他会和政府奋力抵抗。
其实我觉得阿爸不过在和自己的过去、过去的过失、心中的愧疚在奋力抵抗。也许明知会失败,但唯有这样,他才能让良心好过一点。
然而阿爸死守家园的眼泪,随着九三年第三期清拆而流尽。最终令阿爸放弃的原因,是细佬于九二年中七会考中,拿了五优却不肯去英国牛津读大学。无论阿爸怎样劝也好、骂也好,细佬也坚持不肯去。我记得他和阿爸吵得脸红耳热,阿爸还狠狠地掴了他一巴。
细佬说:“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现在都不管我们了!只天天去吵吵闹闹,和警察抗争!你还凭什么来管我的将来?”
阿爸那刻如被雷击中的神情,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细佬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搬进新家!”
其实我们都明白,搬出城寨另置新居是一定会发生的事,细佬的这句话只是把阿爸从失去理性的恶梦中敲醒过来而已。
(三十八)
不久之后,我们搬进黄大仙的居屋。搬屋时阿爸不慎扭伤了腰,这时我才发现,他头上的斑斑白发,早已在半秃的头顶稀落地飞扬。
细佬说:“老人家就坐在一旁安享晚年吧,这些粗重工夫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力壮的人来做!”
阿爸虽然笑着,但眼角仍不免流露出一份惆怅。
我拍了拍阿爸的肩膀说:“随遇而安吧。”
阿爸望向附近的黄大仙庙,感慨地说:“听说黄大仙好灵的,找天我们去拜拜,求支签吧!”
我说:“家里已有个活佛了,还拜黄大仙干什么?”
细佬说:“是了,我都不明你为什么要选黄大仙。”
阿爸打个哈哈,说:“因为你有‘friend’(朋友)在这里啦!”
细佬一脸“受不了你”的样子:“家姐,阿爸上身了,你去超度一下他吧。”
我笑着说:“我又不是黄大仙的‘friend’,你去。”
细佬抓着头发,抓狂了。
我们三人都在哈哈大笑。
阿爸又终于变回了我们的阿爸。
一九九三年城寨已全部清拆完毕,我们也在新居安顿了下来。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住在一个这么大的地方,我小时候以为澳洲几千呎的大屋有我城寨家的两倍,但我们新搬进去的居屋单位,却有八百多呎,三个房间,阿爸、细佬和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房间。屋内没有到处挂着的电线,没有漏水,没有老鼠和蟑螂在四处爬。每一扇窗,都有阳光照射进来。
我不可置信地问向善:“细佬,天堂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细佬也如坠梦中地说:“我想……这里比天堂更美好吧?”
阿爸微笑不语,但我却瞄见他的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