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感觉眼皮上濡濡湿湿的,拼命想睁开,却被天光刺激得瞬间失明。怔忪片刻,她哭着喊着摸自己的手和脸。
她记得莫谨言,五岁、十五、十八,记得小雀、封南樯、梅寒枝、楚悦然、李四娘,还有她的宝贝大侄子封怡楚,连抑郁而终的卓氏姐妹她都记的一清二楚,却仿佛忘记了什么东西,忘了一个人!到底忘了什么呢?
眼泪止不住地流。
“小姐!小姐你怎么起来了?小姐怎么在哭呢?”
卷耳风风火火地卷进门。这是她十六岁以前的贴身侍女,饮食起居一手包全。十六岁以后?十六岁以后她选秀入了宫,添了嫁妆将跟她的人都打发出去,日子过得倒是红红火火。
卷耳边递手帕替她整理妆容,边骂骂咧咧:“谨言那小浪蹄子不知道死哪去了!小姐生病了也不来看看,高烧,一天一夜,真骇死个人……”
三言两语中,莫离记起整件事情的经过来。
前段时间父亲身体微恙,由她和莫谨言代为到庄上收租。晚上,莫谨言藉口和她吵了一架跑出来,莫离紧追不舍,两人拉拉扯扯到一处偏远的小树林里。莫谨言失足踏上一堆枯枝,跌入井中。
井并不深,水仅漫到膝盖处,两个人叠在一起就能勉强摸到井沿。白天周围有警戒标志,很难得会掉进去,可现在是晚上,两人又都有些焦急。
莫谨言一直在叫,在喊,嚷嚷着要莫离救她出去。发泄完精力后,她又颓然坐到地上,仿佛一座山在面前垮掉。
绳索,藤蔓,荆条……莫离抓耳挠腮寻找一切能够利用的工具,越着急越笨手笨脚的。绕了许多远路,走了许多弯路,她在这片小树林里彻底迷路了。
“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巨大水花。
莫谨言面如死灰,声音陡然拔高:
“你,你,你怎么跳下来了?”
“我实在想不出办法……”
“你是傻瓜吗?想不到就去叫人啊!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办?”莫谨言厉声呵斥她。
“我怕你会害怕。”莫离弱弱地解释了一句。
莫谨言神色缓和几分,脸色稍霁。莫离也有些讪讪的,生硬地转移话题。
“来,踩着我上去吧。”
莫谨言惊奇地看着她。
诚然,莫离对她很好,甚至超越了姐姐对妹妹的范围,有些予取予求的味道。但,为什么。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城外的小土坡上,雷雨天,道路泥泞不堪。锦衣华服的女孩跳下车对她说,“谨言你好,我叫莫离,是你的姐姐。”
她那时候很偏激,满脑子报社的想法,觉得凭什么你能安享荣华,而我要家破人亡、幼年失怙。
那天早些时候,她的马中途渴毙,几人央往来的一骑人马传递书信于莫家。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黄口小儿戏弄她。
“哈哈,本王为什么要帮你们呢?”
谨言只觉气血上头,狠狠一拳擂在马腹上。大马扬蹄嘶鸣,家丁赶忙将她护下,肩胛几被乱蹄踩碎,周围几人面如菜色,幸好那小孩真有几分本事,安定下马来,众人虚惊一场。
站在马肚子下的那一刻,她与死亡擦肩而过。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对这世界不确定起来,也许下一秒她就要离开。
看到莫离后,她才觉得安心,仿佛她们之间存在某种奇怪的纽带。
“对了,”莫离摸着她的头说,“南王夸你胆识过人呢。”
莫谨言攀着井壁的植物,终于将自己送上去。漫天星辰,湿冷的草坪,她终于出来了。在离开还是留下这个问题上,她难得犹豫了。转身回望井底,莫离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朝她微笑,“你先走吧,出去叫人,衣服湿了别冻感冒了,你。”
莫谨言终于还是离开了,攥紧拳头,手心里满是汗,“这可是你让我走的!”
……
月夜下,一抹倩影投进倚树而立的恋人的怀里。
“衣服怎么湿了?”
“我没事。不过,你怎么出来了?等很久了吧?真是抱歉……”
女子伏在恋人鬓旁耳语。
“快去找人救她吧!”
“我们这边的人去不就露馅了吗,”男人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已经让人去叫你们那边的人了。你放心,你不是说她体质特殊,不会怎么样的吗……”
“好不容易趁着秋猎时光出来见你一面呢!”
女子依然有些犹豫,听到这句撒娇便无可避免地屈服了。
……
上一世,莫离直等到天明寻人的来了才出来,身体并无不适,只下雨天膝盖时常酸痛。
这一世,他们找到时,莫离躺在井边。身上衣裳湿了干,干了又被草叶间的露珠打湿。不远处躺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白净清秀,双手被粗糙石壁磨得鲜血淋漓——他竟然是背着她从井里爬出来的!
“……多亏了那位小少爷,他可真是小姐的福星……”
莫离剥着板栗,心里猛地颤了颤,佯装着镇静问道,“那这位少爷在哪儿呢?”
“他呀,和小姐一样,高烧刚醒,这会儿怕在后房里待着罢……”
“咔嚓”,莫离的指甲突然绞断了。她连板栗掉落在地也顾不上捡,推开桌子抬腿往外走。
“你是……谁呀?”
面前的少年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巴因惊讶而稍张成O型,瘦削的身体裹在一件月白色长袍里,两只手被包扎得行动困难。
莫离丝毫没有闯入者的自觉,她大步上前,掀开他的袖子查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忽然,她从后领处翻出一个小巧隽秀的“暝”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实处,看待这孩子也顺眼了起来。
少年浑身觳觫不止,泪眼猩红,表现得仿佛一个刚被弓虽过的少女,而莫离则是那个拔×无情的浪荡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摇头,莫离拧起眉,桃夭从旁解围。
“小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两天衣不解带照顾他的人是桃夭,听说她为此推了不少厨房帮闲的活计。莫离看看他,又看看她,指着桃夭说,“好,你好,你很好!”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莫离眼角微皱,想起前世今生自己忘记的那个人,想起重生而来的自己,想起漫天星辰下不知何处的他乡。
“叫启明吧!”
少年眼睛一亮。
启明星,启明星,星星都来了,黎明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