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殁了,陛下殁了——”
白马观三万下鸣钟后,京城无处不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氛围。
众妃嫔跪在灵堂守灵,莫谨言背脊挺得尤为笔直。她性格浮躁,为所欲为,遭此大变后,人倒沉静下来了。
皇后和太后坐在首座上。太后亦姓楚,和皇后是姑侄关系,一开口便冷得让人心寒。
“罪妾莫氏,忤逆先帝,善妒心狠,残害皇子……今判处死刑,当场执行。”
莫离诚惶诚恐,莫名其妙地跟着跪了下去,脑袋埋得低低,边听边发呆。听到那个“死”字时,她“歘”的一下抬起头,想要站起身,做些什么。
莫谨言却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不卑不亢地说:“妾身自知罪无可恕,然身怀龙嗣,不敢轻贱。”
先帝子嗣凋敝,太子珧又是出生时定下的,现在宫中仅存几个公主,年尚幼齿。这一胎如果是男,保皇党就有了主心骨。新帝年幼,后宫需要她这太后的指导,前朝又要仰望楚家的势力,对楚家的发展不可谓不利。
于是这场血腥的单刀会,成功地化干戈为玉帛。莫谨言暂时不予处理。莫离因为私自出现在先帝骤然发病的场所,谪居冷宫。
在贵妃殿收拾行李的时候,莫离泫然欲泣,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打包给她带走。
“好啦好啦。我不过是去生个孩子而已。倒是你,冷宫地处西南角,冬无煤、夏无风,空气潮湿易积涝。你要怎样在那里生活呢?这一去,怕是要过好些年。”
莫离连忙摆手,憨憨一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可糙实着呢!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咱俩跌进井里,我在那儿睡了一夜都没事。”
莫谨言眸色微暗,“唉,怪我。技不如人,斗不过人家。我还说要对你好,结果总害你受伤。”
这大概是选秀后入宫前的事了。莫离辗转反侧,整日忧愁。莫谨言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姐姐,我就自私这么一回。”谨言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
……
时值秋天,冷宫外的那棵红枫,叶子飘得到处都是。几处宫殿装饰华美,却抵不过断壁残垣窗破漏风。莫离撸起袖子,亲自动手打扫,能修理的修理,收拾出三间能住人的屋子。然后拿着锅碗瓢盆仔细研究。
来之前,她把小雀给了莫谨言,让小雀好好照顾她。小雀没怎么推拒就同意了,她还好一阵伤心,反省自己平日是不是亏待了她。
没有贴身侍女,使唤不动那些欺主瞒上的刁奴,莫离只好自己动手。
这里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单衣冬衣都按时发放,给的炭也是上好的银霜炭,莫离的小日子过得倒无比悠闲。
有一天,她半夜里起夜,看见一个男人用自己的衣袖挡在她面前。看见她清明的眼,男人惊得连退三步,拜倒在地。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脸上。原来屋顶添了条缝隙,夜里下雨漏水。
莫离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觉得好笑。皇宫什么时候守卫如此薄弱,任由外来人等进出了?自己怎么连身边多了个人也觉察不出来?
男人惶恐不安,试探着开口:“主上?”
莫离脸一黑:“不准叫我‘主上’!”
“那,座下。”男人答得飞快。
这都什么称呼!
瞧见莫离脸色不太好,男人见风使舵地说,“那要不‘神王’?不过我们蔑视神规,不兴叫这个名字的……”
莫离气极反笑,顺着他的意思答:“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神?”
“灭世杀神!”
“哐当”好大一顶帽子砸下来,莫离都有点不太认识这个世界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
她撑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那你是什么神?”
“混沌战神。”
战神?面前这个二十五六,老实跪在地上,低眉顺眼,脸色绯红,带点可怜巴巴意味的男人,是战神?
哦,原来不是我疯了,是世界疯了!
“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嗯,半年。”
半年,那时莫离刚到冷宫不久,生活刚刚有起色。
“怎么找到我的?”
男人话还未说,便先红了眼眶,泪珠啪嗒啪嗒掉下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找了好长时间……找了好久……”
自始至终他只有这一句话,背后藏了多少辛酸却无人知晓。
“暝,你是叫暝吧。”
莫离吃力辨认着“暝”衣袖上的字,用陈述的语气说。说完便打算走了,这算是认可了他的存在。
“诶——,你不问我其他的问题吗?”暝有些疑惑。
“记得吗,”莫离伸出食指抵住唇吻,勾着笑意,悠悠地说,“只有自己想到的答案才有用。”
这动作,真他妈该死的和那个人相像!
暝不自觉又红了眼眶。
有了暝的生活和没有暝的生活相差无几。这家伙武力高深,来无影去无踪,再加上这偌大的冷宫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并没有人发现暝的存在。只是,莫离多了个跟班+打杂+耳目+玩伴。
莫离吃到什么不好吃的东西,直接丢给暝就好了,完全不带心理负担的。
有一次,她尝到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给他看那整齐的月牙。暝突然捏住她手腕,眼里放着精光。
“痛,痛,好痛,你弄痛我啦!”
莫离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暝才回过神来松开手。莫离揉了好一阵子,青紫色瘀痕还是难以消除。暝低着头一言不发。
阿西吧,本来以为找了个免费小弟,结果心思比女孩子还要细腻,哄人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哄。
“喂,”莫离用脚尖踢了踢他,“怎么回事?想到什么了?家人,朋友,故乡……”
暝骤然红了眼,泪水刷刷刷地流。
一整个晚上,莫离也只能从他嘴里挖出“神月大陆”四个字。那不知在哪里的地方,怕是比天涯海角更遥远。
那以后,莫离再未吃过饼干,再未咬过月牙。
夏夜的傍晚,莫离坐在屋脊上纳凉,手指卷起一片枫叶朝身旁掷去。
“喂!你就打算离我这么远吗!”
暝像小媳妇一样羞羞怯怯地挪动了一点点距离。一点点,真的是一点点。
“算了。”莫离叼着落叶,和他谈论起最近的新闻。
最近可真是发生了好多的新闻呢。
莫谨言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快要满月。已经继了位,还没有登基。名字叫封怡楚,想也知道是楚悦然取的。
“封怡楚?”
莫离皱了皱眉,像吃了颗酸枣一样表情怪异。封怡楚、封宜楚、封忆楚、封益楚……好幼稚!
“可惜看不到我大侄子的满月了。”她感慨万千。
“那你想不想看呢?”
“唔,还是算了,”莫离歪头想了一会儿,“一岁生日、三岁生日、第一次说话、第一次换牙……欲望是无法餍足的。我还想每时每刻待在他身边呢。再说,冷宫阴气重,不适合小孩子来的。”
可是到了晚上,莫离还是忍不住梦呓。
大姐头还是那么可爱呢——某战神暝的脑内小剧场。
封小皇帝的轶事趣闻每年在皇宫里刷新,小雀和莫谨言却音信全无。莫离曾问过暝,她神色艰难。于是她知道这不是什么适合她知道的事情。不能想。不敢想。不愿想。
莫家的消息也时常传到她的耳朵里。父亲被调到外地任职,前两年才回来,身体大不如从前,精神却越发好了。母亲还是那样,吃斋念佛,梦里时常哭泣。莫离不得不时常派人送信给她,说自己一切安好。大哥死了两任媳妇后再娶,接连生了四个娃娃,给父母亲们解闷,替她们承欢膝下了。
后宫的妃嫔们,李四娘早死;梅妃升了太妃;卓央卓吉两姐妹想要回到草原,无果,悒悒不乐,病终;莫谨言,莫,莫谨言未知;她自己呢,下场摆在这里任人观览。
算起来,她们这些妃子,属梅寒枝混得好些。
这真是世殊时异,物是人非!
封怡楚20岁了。大殿那边锣鼓喧阗,好不热闹。莫离坐在屋脊上,看那灯火通明处。眼皮渐渐沉重,呼吸渐渐和缓,她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她靠在暝的怀里,用破风般沙哑的嗓子艰难地说着话。自从几年前,她连路都走不顺溜后,暝不再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抱着、扶着、搀着她,像对待一个孩子。
“……对不起啊,我这一辈子,还是没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你看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而我日益苍老、衰颓,变成一个越来越让人讨厌的存在……
生命的光芒在那双眼眸里熄灭,到这时,暝才敢放纵自己压抑的渴望。他怀着十二万分的虔诚战战巍巍地吻上她的眼皮,将下巴轻轻托在她白发苍苍的头顶上,像丧偶的孤狼一样哀嚎起来。
“阿离,阿离……”
他低低喃了数十声,很温柔地对她说:“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