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忽然听闻有人高呼“昭阳殿走水了”、“快去救火”。莫离待要穿戴整齐出去凑热闹,小雀按住她肩膀不让她动,这时莫谨言身边的侍女前来相请。出门看时,青石板路上停了辆小巧轻便的油壁车。
“姐姐,快上来吧,就等你了。”
莫离没有问为什么等她。
车轱辘轧过咿咿呀呀的小路,仿佛停在昭阳殿后人迹罕至的深巷。两侧都有重兵把守,以防她们的谈话被人窃听。街上隔着堵高墙,和绣楼相望。有人排开大扉窗,正是严妆打扮过的李四娘。
“李宾白,在你下药毒杀我的那日起,你就该有此等觉悟了。”
四娘仰头大笑:“知道我下的什么药吗?‘绞肠莎’。半刻钟头后发作,一刻钟暴毙。发作时痛不欲生,仿佛有千把钢刀在肚子里穿梭,管教你尝尝皮肤被烈火焚烧的钝痛。我本来没想得手,只求抛砖引玉。但你自作聪明,把自己牢牢栓进套里,这就怪不得我了。”
李四娘说完就阖上窗户,再不讲话。莫谨言沉默着,等候她的反应。莫离挠挠头皮,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忽然,她一拍脑袋。
“对了,那碗茶水里有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莫谨言艰难地点头,又急忙解释,“但我也知道姐姐会没事的。”
“哈?你知道?”
“我很早就知道了,一直有在替姐姐掩饰。这样的话,姐姐能不能够稍微原宥我?”
“抱歉我不能,”莫离坚定地说,谨言如坠冰窟般遍体冰凉,指节攥成象牙般的苍白,“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啊!”
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那么多年,那么些事,她全都大大方方地原谅了。泪水模糊双眼,莫谨言哭的像个无助的孩童。
“我,我希望,你,自私一点,”莫离不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了,“永远只为自己考虑,这样就不会,就不会……”
就不会什么?莫离也不知道。印象中,年幼的她卑微仰望着一个神祇般美好的人物,心疼她的处境,心疼她的遭遇,心疼她的背负。
昭阳殿走水,李谪妃身死,谣言不胫而走。宫中,妃嫔自戕乃大罪,李谪妃的死是自杀还是意外都没有搞清,就有人传出莫贵妃仇杀的可能来。证据就是那天晚上,守候在巷头巷尾的两列禁军。
莫离连忙去找莫谨言商量对策,却被推拒,于是她只好偷偷溜进贵妃殿。看见莫谨言和封南樯,一个跪一个站。一个伸出巴掌摊开向上,一个执着戒尺狠狠落下。两人都咬着嘴唇不肯做声。
打了二三十下板子后,封南樯终于不忍心,停了下来。那双惯于铺纸泼墨的细白小手已是伤痕累累。莫谨言也不怜惜,拿着手往身上擦拭,似要擦去那一手的脏污。封南樯看得眉毛一跳一跳。
“上次你害了李四的腿,朕忍你;太子珧的病查出来和你有关,朕也忍你;现在李四死了,莫谨言,你还要朕怎样忍你!”
莫谨言兀自怅然若失,“你以前不会直呼我姓名的。”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毒妇!”
“李四娘是自杀的,你信我。”
“我信了你那么多次,结果呢?”
“你若真信我,现在也不会不信。罢了罢了,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封南樯捏住她下颌,将她半提起来,迫使她不得不正视她。
“你灰心了?丧气了?放弃了?我告诉你,我不放手,你就别想离开。这辈子我都不会放手的。你的眼里永远只能够有我!”
莫谨言咯咯咯地笑,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我就喜欢你禽兽这点,畜生。”
封南樯将她掼到一旁,双手掩面哭泣,“阿珧他才四岁啊,你好狠的心……”
莫谨言神色挣扎,仍然硬起心肠,往他伤口上撒盐。
“别说四岁,就是四个月、四天,我照样能下得了手。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是我干的,你都不知道吧。否则我怎么可能晋升得这么快、怎么可能坐到贵妃的位置。你以为光凭你的宠爱吗,呵……”
莫离在竹篱外边听得心惊胆战。谨言从小就有个恶习:明明里面是个柔软的小孩子,却惯常用尖锐的刺伪装自己。
她又有些心疼。这得是委屈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如此自黑啊。封南樯果然是个渣男。
封南樯气疯了,劈手要打,踉跄着倒下,身体砸出“咚”的一声闷响。
“救驾,救驾——”莫谨言尖叫道。
另一边,莫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出人间喜剧。她刚才默念着“渣男快去死”,在他亮起巴掌时,怨气值达到了最大,结果他真的要死了!现在想着他快点好转,还有没有效果?
四周锦衣卫鱼贯而入,包围贵妃殿,安置新帝,召请太医,禀告皇后及太后,同时将两名妃嫔暂时关押——没错,躲在草坪上的莫离被发现了。
一夜之间,新帝病危了。
御医们集思广益,给出来的说法是“气血攻心”。太后闻言,立马反手给了莫谨言一个耳刮子,一点不比新帝当初要打的那个弱。
莫谨言又是磕头又是下跪,终于争取到入内账服侍的资格。许多不得势的小宫女也敢给她脸色看,不过她现在全然没心情理会。
新帝病情时好时坏,意识时有时无。莫谨言便成天目不交睫地守着,食不知味,寝不能寐。
莫离看了很是心疼。他们两人的感情,虽不能“海枯石烂、天崩地坼”,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能够的。这样一想,心下一松,新帝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和了下来。
“陛下,陛下醒了!”
二三小宫女们争先夺后跑出去报告这一喜讯。
“言儿……”谨言扶他坐起来喝水,“我没死,你开心吗?不开心的吧。我想也是。”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死了,你也别想快活。我要你给我陪葬——”
莫谨言尚不及回答,封南樯便僵直着身体倒下,属于活人的最后一丝气息消散,温度迅速流失。莫谨言抱着他哭了好一会儿,含混不清地呢喃。
“好,我陪你。”
幸好莫离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她一定会后悔“杀”死封南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