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宋回到家中已是十点半。
苏玛丽看完电影吃完饭还闹着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大呼小叫好不开心，玩过一趟又一趟，坐南瓜车里扮灰姑娘，长手长脚乱舞，孟觉帮她拍照，闪光灯闪个不停，张张够做封面女郎，罗宋宋望着她笑，又别转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就这点孩子气，让她多玩一会儿。”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去了北京，就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吧。
“去北京上学，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孟觉转头看她，天已黑得深了，一轮明月斜斜挂着，而他一双瞳仁明亮如同星辰，夺走一切光辉。
“玛丽！笑一个！”
“小叔叔，宋宋姐姐，一起照一张！”
“我帮你们拍。”
“都说一起照了，罗圈圈，过来。”
孟觉手臂够长，一只手将她们两个搂住，另一只拿着相机，伸出去取景，苏玛丽一张小脸摆中间，不像其他女孩子喜欢低头瞪眼噘嘴巴，笑得闭眼露犬牙。
客厅里漆黑一片，她想父母应该在书房内。他们此时多半还在伏案工作，否则那几千万的实验经费从何而来又往哪里去。
她脱下苏玛丽的运动鞋，鞋面上有粉紫色镶片，亮晶晶耀眼，哪一点像她的风格。
今天过的真是跌宕起伏。玩过了之后还要吃宵夜，然后坐公汽先到罗宋宋家。到站时罗宋宋的鞋跟莫名其妙掉了，她不觉察，一下车差点摔了个单膝着地，幸好被孟觉扶住。
“嚯，求婚！”
“真浪漫！”
站牌下多是大学生在候车，当他们两个是小情侣，起哄，孟觉笑着搀她站起。
“我答应你就是了，起来吧。”
苏玛丽直鼓掌；罗宋宋跟着笑，不然怎么办。
“糟糕，鞋跟落车上了。”
“宋宋姐，我的新鞋借你穿！”
苏玛丽自告奋勇把新鞋拿出来。罗宋宋穿三十六码，玛丽的新跑鞋对她而言和一条船差不多。但小姑娘盛意拳拳，一时之间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一瘸一拐走回去，那至少得半个小时。
“谢谢。”
罗宋宋和苏玛丽不同，天生一双纤足，脚趾小巧，脚掌削窄，人的关节最易老，要生的美实属不易，偏偏她各个关节都生的极秀气精致，坐在路边低头穿鞋子，不见面容，广告牌的射灯打出来侧影绰绰，穿着厚重冬衣也看得出来四肢修长匀称，十足一个俏女郎。孟觉见得多，不以为意，却有一对女学生在旁边等车无聊，小声道：“好有气质。”
“所以有人替她系鞋带呀。”
苏玛丽硬要陪她一起走回去，走到一半，突然指着空中：“咦，那是什么？”
暗黑的天空中有六个发光小点，排列成两个等边三角形，飘忽不定，苏玛丽紧紧钳住罗宋宋的肩膀。
“UFO！UFO！小叔叔，UFO啊！”
“夜光风筝。”
孟觉和罗宋宋异口同声道。夜光风筝倒不是新兴事物，加个电子发光装置就行。
“不是UFO，好遗憾啊！宋宋姐，如果外星人，你怕不怕？”
“啊，说到外星人，想起前两天单位里发生的一件事。”孟觉讲了件趣事，逗得苏玛丽乐不可支，便忘了问题。三人到了楼下才分开，说好了过两天罗宋宋把鞋子送到孟觉的公寓去——苏玛丽不过是想多见见她。
罗宋宋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侧耳听着各处动静。等换好拖鞋直起身，她惊见宋玲悄无声息地站在客厅当中，穿一身褪色睡衣裤，未着内衣，如鬼魅般，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
毫无疑问，罗清平又晚归了。否则宋玲不会抓狂到她一回来就找晦气。
“跑哪浪去了！”
“我和孟觉，还有苏玛丽……”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和他们在鬼混！”听到孟觉的名字，宋玲便没再追究。罗宋宋闭嘴，碍于宋玲还在客厅当中享受黑暗，既不能开灯，也最好别上楼去，所以进厨房倒水喝。
“怎么，你妈问你两句就不耐烦？”不说话也有罪，宋玲冷笑道，“罗宋宋，打电话给你爸，问他到底几点回来。”
罗家的门禁是十一点，罗宋宋很清楚。罗清平这是自找麻烦，但是他找麻烦，吃亏的是罗宋宋。
她去客厅打电话，响了四声之后有人接起。那边人声喧闹，小姑娘兴高采烈：“真是绝了！我还以为我会睡着呢！我太喜欢古典音乐了！真不像地球人，手怎么可以那么快？又快又潇洒！男孩子弹钢琴的时候最帅。”
汤园园怎么和罗清平在一起？难道他也去看音乐会了？那钱院士的外孙女……
这念头才在罗宋宋心头一转，罗清平温柔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宋宋吗？爸爸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和妈妈先睡吧。”
罗宋宋如实将罗清平的话转述给宋玲。宋玲显然看穿了这无谓的敷衍，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逼着罗宋宋又打了十二个电话给罗清平，自己则屏住呼吸，将耳朵贴上听筒，细细听那边的动静。
“怎么有小姑娘的声音？你爸跟谁出去了？再打，我听清楚一点。快打！别说是我要你打的。”
刚愎自用的宋玲拿起猜忌的长矛，以女儿为肉盾，一次又一次地朝丈夫发起冲锋。最后一次罗清平是在楼底下接的电话，恶狠狠地将肉盾一劈两半。
“罗宋宋你这个婊子养的，我已经到楼下了，你给我等着。”
罗宋宋放下电话。
“回来了啊。”宋玲明明听见了罗清平的威胁，却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回来这么久，还不去洗澡！快去。洗完澡去睡觉。这么晚都不睡，等着挨揍啊你！父女俩一个样，都不把我放在眼内……”
不想听宋玲借题发挥，罗宋宋回到卧室开始整理衣物被褥。很快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舍得回来啦？听音乐会，还有小姑娘陪，多高兴呀！还回来做什么！”
难得罗清平怒气倒不大：“我有个事情和你说。”
他们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罗宋宋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安全了，于是准备换衣服洗澡。谁知刚刚脱掉衬衫，罗清平突然推门进来：“罗宋宋，我有话问你。”
她往床内缩了缩，立刻系回扣子。他过来坐在床边，盯着曲线玲珑的女儿。
她怎么穿宋玲的内衣？罗清平心想，她慌什么，我是她老子，她以为我会做什么。
“你今天和孟觉出去了？”
“还有苏玛丽。”
这样的谈话让罗宋宋觉得很不适。过一会儿，罗清平不耐烦道：“我问你话呢！”
他问什么了？罗宋宋心想，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陈述句么。
宋玲出现在门口：“我说你，拖拖拉拉干什么。你爸都打听清楚了，孟觉还真就和你走得最近。”
往常他们虽然讥诮她与孟觉的关系，但露骨地讨论还是第一次：“我和他只是同学。”
“只是同学？只是同学怎么老找你出去玩，不找别人？同学帮你系鞋带？”
罗宋宋无话可说。罗清平以为女儿娇羞，又加一记重锤：“百奥麦德去年纳税1.2亿。”
百奥麦德是明丰旗下一家生物制药公司，罗清平正是这家公司的技术顾问。
“这孩子不笨，当年要不是英语没考，也不会差三分入格陵大。你说他贪玩吧，公务员考试又能拿第一。”
“而且家底好，一辈子也败不光……”
罗宋宋充满好奇地盯着父母两张不停开合的嘴。
“他条件这么好，不会看上我。”她想想，又道歉，“对不起。”
宋玲岂容她退缩，过来捏住女儿下巴。
“你若割个双眼皮，肯定会好看一点。现在流行开眼角，也不妨一起做了。对，颧骨一定得磨一磨。长得丑就要忍得痛。这钱不能省，不然你进不了孟家的门。”
孟觉心细如发，让她带苏玛丽去买内衣。宋玲肯花大价钱给女儿整容，但不愿意施舍两百块买件好点的内衣。
“妈，别开玩笑。”
“我和你开什么玩笑。你听说过‘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的老话么？你这样的克夫相，谁敢娶？你不整漂亮点，别说孟觉了，就是大胖子也不会看上你。”
“大胖子？这又关智晓亮什么事？”罗清平饶有兴趣地问。
“你女儿浪着呢！”宋玲哼哼冷笑两声，“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清二楚。”
这种指责和谩骂对于罗宋宋是家常便饭，她早就不再浪费力气做任何反驳了。
“你就作妖吧，不好好抓住一个，小心将来两头空！”宋玲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又想偷跑？”
“不要再打离家出走的主意——她是一分钱都没有吧？”罗清平在老婆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又继续威胁，“你能去哪里？孟觉真看得上你倒好了！”
一顿羞辱之后，他们心满意足地携手离开了罗宋宋的房间。
“养个赔钱货，真他妈的晦气！”
“有本事找个小老婆给你生儿子。生女的不要紧，掐死了继续生。”
“看看人家孟国泰，生了七个儿子，那才是男人。”
“对极了，你根本不是男人。”
“你他妈的今天是不是非要和我对着干？”
罗宋宋张口结舌；其实宋玲的尖酸刻薄在年轻的时候叫做伶牙俐齿，罗宋宋也继承了一些。
她这张脸是罗清平和宋玲基因的总和，他们不满意，就该互扇耳光；罗清平喜欢孟家的财产，何不认了孟国泰做干爹，她想孟觉不会介意多个契弟。
可她永远也不会说出这种刻薄话。她一开始选择了沉默，就只能沉默下去。
“你爸想我们两个谈朋友想疯了。”
她经常被慈父罗清平带着去参加孟家的聚会，一群孩子给孟国泰说几句吉祥话。孟国泰总是递两张大面额的外币过来给她：“宋宋，拿去压钱袋。”
她犹豫不敢接；孟觉撞撞她的胳膊：“给你，你就拿着呗。”
孟国泰尊重知识分子，敬酒给罗清平。老爷子带了头，儿子们自然顺着来。有一次罗清平喝高了，在席间对孟金贵说醉话：“孟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行不行？”
孟金贵虽然名字乡土，人却长得很周正，正宗的长房嫡子。他眉眼间和孟觉有几分相似，偏偏不爱笑，只扬一边嘴角：“行。”
“那你看我女儿行不行？”
孟金贵便笑得更讽刺：“行啊。怎么不行。”
他发起酒疯来无赖到极点，孟国泰的七个儿子一个个问过去，终于轮到孟觉：“你看罗伯伯的女儿行不行？”
孟金贵的独女孟薇嗤一声，充满不屑；孟觉一颗花生掷过去，扔中大侄女鼻子：“严肃点。”
罗清平发酒疯罗宋宋有什么可耻？但罗宋宋不能不这样想。
“要不咱们就从了吧，不然你爸总唠叨个不停。”
后来孟觉不当回事儿地说过一次，但是罗宋宋不能把它不当一回事儿。
无论罗清平怎样打骂逼迫，她再也没有在孟家的聚会上出现过。
罗宋宋心事重重地洗了澡，出来时罗清平和宋玲已回房，主卧隐隐传来对话声：“……连小婊子也扮清高，我亲自把票送到家门口，竟然不要。”
“我妈没退休的时候，两家人还算说得上几句话。现在倒是不怎么来往了。”
“臭傻逼，仗着院士身份，目中无人。哼，等我发达了——”
“还是你有远见，送她去学琴。白放的学生非富即贵，真是终南捷径。”
“这和读名校是一样的道理。一个星期三堂课，一起练习一起比赛，近水楼台先得月。孟觉那小子心气再高，还不是落在我女儿手里。”
“今天早上还以为你要打她呢。我想想，应该是自从你当了百奥瑞德的技术顾问之后就没打过她了。难不成你的合同里有这么一条？”
“你少管我的事！”罗清平声音一沉，“妈的，今天看智晓亮那么得意，真不舒服。如果当初罗宋宋混出来，哪里轮的到他嚣张！”
“那你又能怎么办？去告他伤了宋宋的手？毁了宋宋的前程？嗤，她要和你拼命。”
“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好过。我已经想好了，在网上把这件事捅出来，找水军闹大它！智晓亮海外进修前，蓄意撞伤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主卧的门砰地一声撞开，罗清平和宋玲惊得齐齐朝门口望去，罗宋宋顶着湿淋淋的一头卷发，站在门口。
“智晓亮不是蓄意伤人。是一辆雪铁龙擦着了自行车，我们摔倒了，意外谁也不想。”
罗清平回过神来，冲罗宋宋怒吼：“他妈的两百斤大胖子骑车载人，就是找死！”
“是雪铁龙开上了非机动车道。”罗宋宋很冷静地讲事实，“我没错，智晓亮也没错。你们是因为找不到肇事者，才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和智晓亮身上。”
“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双手健全，我也赶不上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