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国际俱乐部的总统套房内,大到一件浴袍,小至一只耳环,都充斥着暧昧的味道。交融,低喘,挣扎,呻吟,床单攥紧成一团。两具激情的身躯纠缠不清,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让呼吸慢慢平顺。
“你依然是演出前禁欲的么?”
智晓亮将脸埋在枕头里,闷笑一声,不予回答。一只玲珑小手顺着他漆黑的发根向下抚摸,背脊曲线迷人,于是从脖颈滑到后腰,促狭地朝遮掩在被褥下面的身躯继续挑逗。
“别闹我。”
智晓亮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瞥了孟薇一眼。后者弯起如初生玫瑰般娇嫩的唇角,亲了他一下。
他有点勉强;胸口翻腾的情欲已经得到满足,这种事后的亲密真虚伪。
“其实我们应该收敛些,毕竟这是在格陵。”孟薇抚摸着他的脸庞,感受柔和清秀的线条,“如果孟家的老古董发现我们的秘密,一定会做些什么。”
不,这样的暗示和要挟,违反了游戏规则。她是个懂得何时刹车的女人。
“如果你在意,就不要再见面了。”
智晓亮翻身坐起,伸手去捞散落一地的衣裤。
他喜欢干净俐落的男女关系,见面,上床,分手,绝不拖泥带水,一旦有外界压力,势必要打破这种平衡。
“真狠心。”孟薇难得展现小女人的一面,不置可否地叹着气,从背后抱住了他,带点撒娇的意味,“哄哄我都不行?”
Veni,Vidi,Vici。手指在这副精壮身躯上游走,从两腿之间回到左面胸膛。
智晓亮不知道她今日怎么如此痴缠,摇摇头:“我最不会讲甜言蜜语。”
他从不撒谎,实在是绝世好男人;可有时女人就爱听些谎言,哄得一时开心也好。孟薇一开始就对自己讲,智晓亮是不错,可是除了弹琴和做爱,什么也不会。这样的天才,只适合做情人。就灵魂伴侣而言,甜言蜜语,温柔体贴的许达才是上等货色。
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女人也有权利将灵魂和肉体的需求剥离开来。她爱智晓亮,也爱许达——当然,两种爱不同。
若这两个男人的身心都只忠于她,纵然会苦恼不知如何抉择,更多却是对她魅力的肯定。
她以前似乎不是这样。什么时候心态变了?
“你在发呆。”
智晓亮穿好衣服,见孟薇还倚在床头若有所思,出声提醒。
“哦。有点累。”
“那你休息,我去客厅。想来点吃的吗?”
只要还是他的床伴,就能无微不至地关怀到底;这该死的绅士风度真令人沉迷。
越是表现多情的人越无情。当年智晓亮会因为谈恋爱太耽误时间而将聂今舍弃,当然在孟薇越界之后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可是越无情,一旦动心,就一定是个痴情的人。所以,这是一场角力游戏。要想猎取这俄派钢琴手的心,若即若离才是最好的方法。她今天已经略有犯规,还是潇洒离去的好。
“不,我回去了。”孟薇起身披上浴袍,“替我叫辆车。”
“OK。”
这干脆回应又让孟薇莫名其妙的怒火升上来;她砰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他其实是巴不得她回去吧?可笑。真是一点温言软语也不舍得说。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小小的俏脸,生气又有些落寞。
“别这样,孟薇。”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别这样。”
她将头发梳拢,扎了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
氤氲的水汽升上来,孟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隔着一扇门,她已经开始焦躁。
他们这种地下关系已经保持了四年之久。如果没人动了情,大概还可以继续下去。
四年前的夏天,孟国泰的长孙孟薇还在班霍夫大街做业务实习,忙的脚不沾地。父亲孟金贵在密集的电话中插播进来命令她做交际女郎:“你记不记得智晓亮?本周五维也纳音乐厅的钢琴独奏会,是他签约环球后的首次公开演出。”
她知道智晓亮和孟觉的渊源,于是伸手去拿桌上的通讯录,寻她在奥地利的友人帮忙送花祝贺。
“我会订一打薄雪草花篮送过去。”
“不,你亲自去。音乐会后的晚宴,你是明丰药业的代表。”
“我没有空。”她转着手中的钢笔,一针见血,“爸爸,我对孟觉以及他的朋友没有好感。况且我从来不认为胖子会成功。”
“孟薇,你就是一个来自格陵的乡巴佬,少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孟金贵一字一句,“你得亲自去,或者我明天飞奥地利,请来接机。”
她没继续顶嘴;接待孟金贵,无疑是自讨没趣的事情。
“我明白了。”
演出当天下午她带了晚礼服衣箱坐火车孤身从苏黎世出发,傍晚到达金色大厅。大厅外有宣传海报兼场刊可自取,照片仅得巴掌大小,醒目的是演奏内容,她其实十分不耐,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东方人在金色大厅表演已不是罕事。这个智晓亮若有自知之明,就该隐名埋姓,做幕后工作,何必腆一身肥肉丢人现眼。
她年少气盛,没有遇过任何挫折,为人处世都带着锋锐。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直接捧着装有薄雪草的水晶匣走进后台化妆间。零星两三人,她环顾一周,并未见到任何超重丑男。
“请转交给智晓亮先生。”她将水晶匣交给工作人员,“我想我并不方便在这里等他……”
“谁?”窗边一高挑男子转过身来,半边身子隐入夜色,一束顶灯柔光打在手中乐谱上,映得修长手指泛出象牙黄色,“我在这里。”
孟薇立即认定,父亲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而已。遇到过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和罗宋宋,当然很容易相信有同名同姓同专业的一双人。
“你?智晓亮?”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此人和她印象中的肥男联系在一起。除非将原胚打烂重塑,否则绝不可能变成奥林匹克山上的健美之神。
“对。我想我认得你——”
他朝孟薇走过来,颇有明月拨开云雾之势。孟薇不记得他那天弹奏的曲目,却记得他的装束。他穿一件白色绸质衬衫,熨帖合身,胸前有两排褶皱,气质在娘娘腔和贵族间徘徊。他在孟薇面前站定,椅背上挂着他的燕尾服。
他认出了她的美人尖,突然展开笑容,他笑时眼角有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纹路,亲切之余令人心旌神荡。
“你是孟觉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女……孟薇。”
他们拥抱,像一切在异乡的同乡人。
“谢谢你能来。”
其实这个你,可以指代那天所有出现在智晓亮面前的格陵人。无论是谁,他都会很高兴。他的父母未能来维也纳为儿子捧场,当地华侨又多被日耳曼民族同化——老乡孟薇的出现,完美了这场演出。
孟薇被安排在二楼包厢内,和海顿胸像为邻。她学金融,不懂古典音乐,配备的单筒望远镜倒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一直用右眼观察庞大钢琴边的身影,出了音乐厅之后,竟然有点迎风流泪。
事后智晓亮问她,她坦然道。
“不是感动。我眼睛痛。如果我说你的观赏性大于音乐性,别介意。”
庆功宴上,音乐家,记者,还有环球公司的负责人大谈特谈古典音乐和西方文化,孟薇小时候常恨孟金贵天天应酬,甚至骂他生张熟魏,今日才知应酬原是变相工作,也要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商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她运气很好,遇到一位旅奥小提琴家的丈夫,是欧洲某制药公司新上任的CEO,两人谈的十分投机。
“在这里也要谈生意?”
智晓亮的发问,纯粹出于对平行世界的好奇。
孟薇转头看他。智晓亮长身玉立,已经换了一身黑色含前苏联军服元素的正装,别一只双头鹰胸针,被一群俊朗高大的俄罗斯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一般。
今日此地,他是主角。这是获得老柴奖后的智晓亮。这是在老柴音乐学院进修两年后的智晓亮。这是刚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行了首演会的智晓亮。
“当然不。我更希望你能够为我介绍这些帅哥。”
她真的就放弃了那几乎唾手可得的代理权,挽着智晓亮的手臂离开。后来孟金贵又催促她重回维也纳将这一单生意抢回:“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在浪漫之都,她能想什么。席间大家频频举杯祝贺智晓亮首演成功,她发现智晓亮吃得单调,几近简朴,白面包蘸鱼子酱,伴矿泉水喝下去。
“你不喝咖啡,不喝啤酒,不喝果汁,那总喝过伏特加吧?”
“我不想醉得像个俄国人。”他笑,又正经回答,“它让我暖和,可是手一直抖,所以戒了。”
孟薇肃然起敬。他就像伏特加,让她醉得不可自拔。
“呵,不必崇拜。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类。我喜欢饥饿的感觉,它让我有欲望。”
是他挑逗在先。他后来都没有对孟薇说过像首演晚上那么多的话。大概是头一次不好到手,有讨好嫌疑。智晓亮在老柴音乐学院的导师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尊重女性又是俄罗斯风尚,整个晚上都风度翩翩,举止得体,以巴别塔来暗喻中西文化差异并非天堑不可跨越时整场气氛达到高潮——他的经纪人正忙着发通稿给各大媒体,称演出盛况空前,东方少年征服了古老的音乐国度。他的黄金生涯就此展开,不可限量。
“英国有句谚语,三代富有才能出一个上等人。可是音乐能让你变成无冕贵族。来,为了霍洛维茨干杯!”
孟薇酒量不错,虽然两颊绯然,却非常清醒。以至于回到宾馆后,智晓亮一再确定她是否有自主意志时,她直接把他推到床上去,狠狠地咬了他的食指一下。
“在你这双手尚未投保之前,我得尝尝味道。”她借酒装疯,“我不爱鱼子酱。”
她趴在他身上,一双手尽往敏感地带摸。
“孟薇。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也不是无知少女。”
两个在异国漂泊的游子,除了这个,好像再无可证明自己不寂寞的方式。
其实脱下衣服的贵族和其他发情男女并没有什么区别。智晓亮不够投入,但是绝妙的技巧足以弥补这一缺憾。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孟薇醒来时觉得这定是一场梦。直到看见赤裸上身的智晓亮站在窗边喝水,一如她昨天傍晚初次见到他,迷人得不像话。
他有点懊恼。
“我错过了练琴的时间。”
他们的关系非常简单,智晓亮在世界各地举办演奏会,孟薇就如同蝴蝶一般借考察市场为名,追踪来去;又或者他在维也纳录制唱片,她便常驻奥地利办事处,方便来往。若是实在没可能凑在一起,便不强求,反正并不是只有对方一个亲密伴侣。智晓亮有演出前禁欲的习惯,这使得他没有固定女友;孟薇最近同许达订婚,还来不及告诉智晓亮。
这一次,他们也的确是半年未见了。
孟薇整理完毕从浴室出来,又是神采奕奕的明丰药业第三代接班人。
人裸体与否真是差别极大。变成受衣物约束的万物之灵之后,理智也都回归本体,不再有刚才失控的感觉。
不过是肉体渴望,怎可做灵魂伴侣?可笑。
智晓亮正在整理书桌上的资料。孟薇倦意袭脑,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得签一百五十张场刊。快来帮忙,我是没办法再拖了。”
孟薇拉开椅子坐下。
她模仿他的字迹也是惟妙惟肖。智晓亮不爱签售,说是像极了读书时留堂罚抄名字:“对小孩子来说,智晓亮三个字的笔画真真太多。”
于是孟薇便练着替他写。除了签名之外,若要写一两句话也能糊弄过去。
“我以为你没有小时候。你应该一出生就穿着燕尾服坐在钢琴边。整个交响乐团为你伴奏。”
她爱听他讲小时候。可是钢琴手不太爱回忆,他一双眼只望向未来。
“真可笑,这哪里像你。”
她拿起一张场刊来看,上面有智晓亮的照片同简介,浓密头发微微卷着,遮住额头,发脚不长不短,极硬朗的颈部曲线,眯住眼睛,抬起下巴,小臂搁在钢琴上,望着琴房外的蓝天白云;另一张背景是浓重的黑,他坐在琴凳上,交叉十指,眼神冷峻迫人。
他五官分开来看不算多美,眼角耷拉傲慢之极,但正是这些缺憾,却组合成了一种惊人的吸引力。
“照片修的过了头,”她将场刊贴在自己脸上比划,“反而不好看。”
智晓亮坐在桌旁,翘着腿,一张一张地签着自己的名字,指关节微微使着力。他不惯下这种功夫,写着写着就不耐烦起来,同孟薇说起另一件事情:“格陵爱乐有意向和我签半年约,做荣誉团长兼首席钢琴。”
呵,他要留下来。
孟薇心神荡漾,放下手中签字笔。
他要为谁留下来?
她如同在麦芒上头跳舞,脚底传来尖锐痛感,淋漓畅快。
“你答应了?”
智晓亮点头。
这些年全球各地奔波劳碌,他早已疲倦得要命。有一段暂停让他好好地休整,应该好好把握。况且他骨子里是格陵人,为格陵文化做些贡献是理所当然。
他手中钢笔被轻轻抽走。他微怔,孟薇温热的手心已经顶住了指尖,小小的一只手,握着他修长的手指,说不出的柔情怜爱:“怎么办……我订婚了。”
智晓亮的表情的确有些惊诧:“什么?”
“就是上次从华沙回来后。许达……他一直对我很好。”
“谁是许达?”
孟薇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过许达。可是为什么潜意识里却觉得至少已提到了千百次?或者她一直希望智晓亮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随时会给她道德约束,而你,又会怎样处理?
“他是大学老师。我爸很认可他。”
智晓亮抽手出来握握孟薇,表示恭喜。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没有时间恋爱的人。能找到适合结婚的对象很不容易,好好珍惜。”
孟薇竖耳细听,想从他的语气中找到一丝丝的失落和不甘,却扑了空。
她的手臂像条蛇似的立刻溜走,消失在桌面下,过了很久才再次拿上来。如果智晓亮能细心一点,会发现她的手心多了一排充血的月牙印,硬生生由指甲掐出来。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智晓亮道,“孟薇,对我来说,真是遗憾。”
无可否认,他们两人身体契合。但他做人有底线,道德高悬,不可凌驾。
她只不过精神和身体渴求不同男人,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以为智晓亮是个洒脱的人,却原来也刻板如斯。
“你不也早就和你的钢琴爱人结婚了么?”她将咖啡杯往桌上一放,“订婚而已,算不得什么。”
智晓亮摇摇头,洞悉一切:“如果你有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很抱歉我误导了你。”
孟薇一颗心冷到极致,反而恢复了平常状态:“很好。是我会错意。”
一百五十张场刊摊在桌上,三百张智晓亮的英俊面孔都看着他们。活生生的那个起身去倒水:“我应当在送你上车的时候说这话。不得不说,我现在很尴尬。”
连天都助他;电话铃声骤响,孟薇知道是出租车抵达,收拾了便要开门离去。智晓亮取了外套在手,要同她一起出门。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绅士得不得了:“我送你。”
“不必。”她强硬拒绝;免得再给遐想空间。她不缺爱,不缺钱,不缺男人,何必栽到智晓亮手里。
“再见。”
在这片土地上,表达亲热的方式只是握手。
真真不值得。不值得她心思仍是百转千回,柔肠寸断。
孟觉和苏玛丽一回家,后者便嚷着要冲凉。孟觉回书房处理邮件,听见客厅里电话响,慢悠悠晃出去接。
是孟金刚:“老七,我一直打你手机,怎么没人接?”
“专门躲你。你找我,准没好事。”
孟金刚讪笑两声:“兄弟当中,数你嘴巴最坏。玛丽呢?”
多奇怪。亲生父亲半夜打电话来询问女儿下落:“玩了一天,在整理战利品。”
“老七,我已经想过了。玛丽住你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北京的学校师资优良,升学率高,全封闭式管理又可以培养独立性,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
自从娶了詹莎莎,孟金刚和部复读机也没啥两样了:“五哥,兄弟说话,用得着那么多人旁听做见证嘛。”
孟金刚哦了一声,电话那头杂音变小,由免提转为了接听。
“老七,我有难处。我保证,最多两年我就把玛丽接回来。毕竟是我女儿,我能亏待了她不成?”
“当然不会。祝你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多谢多谢。”孟金刚笑得极舒泰,“我总算是给孟家立了一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说起来你真看上罗狗腿的姑娘了?那姑娘不行,面相不旺夫——”
苏玛丽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小叔叔,谁的电话?爸爸?太好了!”
她跳进沙发里,兴高采烈地向父亲报告一天的行程,“爸爸,我今天……”
孟觉回到卧室。也许玛丽会难过。但她得自己扛过去。
可笑,又真实。血脉亲情,是否会随着染色体遗传?
他对苏玛丽千般好,还是抵不过一个孟金刚。
还有初恋印记,是否也刻进每个人的基因里?
他对罗宋宋千般好,也抵不过一个智晓亮。
真倒霉。他明明是千金难换的小衙内,却无法攻克生物学的千古难题。
他最近已经很少想起小时候,每次找罗宋宋玩,都有宋玲从中阻扰。有一天他发了狠,骑个单车到格陵大学家属区,猫在她家楼梯间,预备吓她一跳。等至不耐烦时,听见罗家大门哐当一声,紧接着罗宋宋被一脚踹出来,跌下楼梯,头朝下,脚朝上,校服裙子掀至大腿根。
“婊子养的,快滚。”
罗清平的骂声隐没在大门后面。罗宋宋灵活地翻身弹起,拍拍身上灰土,又理好裙子,做无事状走到阳光下去,一边走一边摸手肘膝盖有没有擦干净。
孟觉骇然到极点。
他是男子汉,要保护老弱妇孺,于是那天晚上在琴房,他直接走到同学面前:“罗圈圈,你爸爸是不是打你?”
他声音太大,连智晓亮都转过脸来。罗宋宋想也没想,立刻否认。她不是次次都被父亲这样欢送出门,那天是为了什么找她晦气,她也说不好:“谁说的?我爸爸从来不打我。”
“我看见他踹你。”
“我爸爸从来不踹我。”
“你撒谎。你怕他?你怕他干嘛,打人不对,可恶!”
“多管闲事。”罗宋宋脸色灰败,表情扭曲,“孟觉,你真讨厌。你不好好练琴,我最讨厌你。”
孟觉本想说出她底裤颜色以证实自己没撒谎,但又急于分辩另外一件事情:“我怎么没有练琴?你为什么要讨厌我?”
回家后他仍愤愤不平:“她为什么讨厌我?”
孟家一手带大他的雍姐说:“爸爸打小孩很正常。”
“爸没有打过我。”
“不打也正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雍姐说,“来,吃水果。”
孟觉糊涂了。他又去了罗家几次,但再没有抓到现行。他关注罗宋宋裸露在校服外的皮肤,毫无破绽;他还和罗清平打过照面,他看起来和蔼可亲:“你就是孟觉?常听宋宋提起你。你常来这边吗?你家离这可不近啊。找宋宋玩?她今天作业很多。你也快回家写作业吧。”
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却又相伴长大。直到扭转他们命运的那场大赛来临。
孟觉从白放老师那里收到消息时已经很夜,孟金贵亲自开车送他去探望琴友。
这是孟觉第二次看到罗宋宋哭得双眼通红,嘴唇干裂:“听说你的手伤的很严重。医生怎么说?我大哥有一个很熟的外科医生,可以叫他来看看你。”
罗宋宋快速地瞟了一眼客厅,罗清平正在给孟金贵敬烟:“没什么大事。不用看医生。让孟老板亲自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好好养伤。我等你一起参加比赛。”孟觉想了想,补充道,“你想吃蛋糕吗?我明天带蛋糕来看你。”
罗宋宋望向窗外:“那是什么。”
夜空中有四个绿色的亮点,一动不动地悬浮着。
“哇,可能是UFO。他们会抓地球人做实验……”
接下来罗宋宋做了一个孟觉想不到的动作。她突然推开窗户,极力地探身出去。孟觉赶紧扑上去抓住她的腿:“罗圈圈!”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带我走吧!”
她的后腰上有一大块淤青。
回去路上,孟金贵问:“你和她一起学琴多久了?”
“十年。”
“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副驾驶座上的孟觉歪着头,靠着车窗,一言不发。
“你能做的很有限。”
“我要让罗宋宋的爸爸坐牢。”
“你有计划吗?”孟金贵问他,“不管做什么,你得有个计划。”
孟觉不语。孟金贵开着车,眼睛瞥向窗外:“该被惩罚的人太多了。就算上帝也管不过来。”
路灯光影明暗变换,孟觉的脸上阴晴不定:“你一定有办法。我拿我有的和你交换——就像他们那样。”
“他们”指的是其他的哥哥们。孟金贵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孟觉,我不要你的东西。”
“要按我的方法来,明白吗。不能操之过急。”
参赛那天,是孟觉第一次穿定制的登喜路西服,被雍姐夸成了一朵花。在现场他看到了罗宋宋。宋玲箍着女儿的肩膀,不停私语。
他走过去,突然把罗宋宋的马尾辫给扯散了。
比赛的结果是他拿了全市第四,罗宋宋第三十三。
所有参赛选手上台和市领导握手,唯独没有罗宋宋。
他奖也未领就飞奔去罗家,眼前冒出许多金星,觉得她会似液化气罐般从楼梯上砰砰直落下来,爆炸,化为齑粉。
孟觉突然又有了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他心底永远有个女孩子被缚住双眼颤巍巍走钢丝,稍有偏颇便要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