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卫将手里的盘子放在木桌上,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皇甫睿翀。但,极快又收了回来,向厨房走出。
“思思,你去帮帮你叔叔。”周玉致忽然出声,对思思道。
她倒是不指望思思做什么,就是想支开她,与皇甫睿翀单独说两句话。
“嗯。”思思爽快地应声,起身向厨房走去。
冯卫看她进门,不禁愣了下,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婶婶让我进来帮忙。”思思走到他身边,“叔叔,思思帮你端菜。”
冯卫若微扯唇角,眼中尽是苦涩。
他深吸一口气,对思思道:“不用端菜了,帮叔叔把那边的菜洗了。”
“不是做好了吗?为何还要再洗菜?”思思不解地看着冯卫,问道。
“你忽然带了一个人回来,准备好的菜怎么会够,再做一道吧。”冯卫找了个借口回。
“哦。”思思没有多想,便听冯卫的吩咐去择菜,洗菜了。
冯卫的目光有些失神,既然周玉致想要支开思思,那他能做的只有成全。
该来的,早晚都会来。
只是,他不曾想,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周玉致看了眼厨房的方面,不用等,不用思量,她也知道冯卫不会出来。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纵容,已经到达了一定的地步。
虽然,她失去了记忆,与他住在这山里,他却从来没有限制过她的自由。
他告诉她出山的捷径,给她讲如今的局势,但她并不想走出这里。
明明没有了记忆,心底深处却有一股子疲累,让她觉得这世界纷纷扰扰,自然而然地喜欢这里的平静,甘愿一辈子留在这里。
皇甫睿翀的突然出现,却打破了她的平静。
她本不是喜欢好奇的人,但不禁对眼前这个孩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感。
甚至,这一刻单独与他在一起,看着他脸上的平静,她的鼻子有些泛酸。
皇甫睿翀看着周玉致微微泛红的眼圈,心里也是一涩,险些就控制不住唤出“母后”两个字。
他强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漠然地打开话题,“夫人有话要对晚辈说?”
他不敢打破如今的一切,父皇的心里都是云姨,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即便他将母后带回去,云姨和父皇都会待母后很好,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决定都不合伦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母后最好的年华已经被困在宫里,无法得到快乐。他为人子,又怎么忍心再打破眼前难得的快乐。
“我们认得吗?”周玉致的心里明明觉得不可能,却还是问了。
“不认得。夫人只是与晚辈的一位长辈长得很像。”皇甫睿翀第一次明白,何为心如刀割。苦寻的母后就在眼前,他却不能认。
周玉致的心底滑过一抹失落,犹豫着又问:“那,你的长辈……”
“晚辈的长辈很好。前些日子,晚辈还去看过她。”皇甫睿翀文质彬彬,谦谦君子般的形象,瞬间打消了周玉致心中的疑问。
“我太久没有出过山林,问题有些多。”周玉致尴尬地解释,站起身,“我进去看看,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话落,周玉致疾步走进厨房,红了的眼圈中有泪在滚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难过,可就是难过了。
“玉致,怎么了?”冯卫快步迎了过来,追问道。
“我的心好疼……”周玉致呢喃着吐出一句话,眼中的泪簌簌地落下,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
“玉致!”
“婶婶!”
两道惊呼声同时响起。
冯卫抱住周玉致软下去的身子,疾步出了厨房。
院中的皇甫睿翀听到两人的惊呼声,本已经很惊惧,这会儿看着冯卫抱着周玉致出来,更是吓得不轻。他快步走到冯卫近前,焦急地问道:“她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冯卫红着眼,恼怒地质问道。
“我……”皇甫睿翀没想到一切竟是因他而起,“我没有。”
冯卫狠狠地盯他一眼,收回视线,抱着周玉致进了茅屋。皇甫睿翀和思思也跟了进去。冯卫将她平放在床上,对一旁的思思道:“思思,你在这里照顾你婶婶,叔叔去请幻影来。”
“知道了叔叔。”思思刚一点头,冯卫已经闪身出了茅屋。
皇甫睿翀看着冯卫离开的方向,心道这个男人果真不是凡人。他的轻功武林中能及的人,怕是不多。
他收回视线,又向床边走了几步,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周玉致,越发觉得自己不孝。
若非他出现,今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到底对我婶婶说了什么?”思思这会儿也怒了,从婶婶来了这里后,她第一次看到婶婶哭。
平日里,叔叔从来不让婶婶受半点委屈,宠着,哄着。如今却因她带回来的人哭了,她不禁又怪自己,又怒皇甫睿翀。
皇甫睿翀静默着,不解释不回话,痛苦地看着周玉致。
思思见他不回答,越发的怒,伸手推搡起他。
“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皇甫睿翀被她推得连连倒退,又怕她吵到周玉致不得不抬手封住她的穴道。这个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你这个坏人。”思思瞪大眼睛,哽咽着喊道。
皇甫睿翀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又抬手封住了她的哑穴。他这才走到床边坐下,红了眼圈,看着周玉致,在心里问:“母后,是翀儿让您伤心了吗?如果是翀儿的存在,影响了您现在的和美,翀儿愿意离开。”
皇甫睿翀泛红的眼中尽是苦涩,他接下来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忽然没有了他容身的地方。
“母后,翀儿好舍不得你。”皇甫睿翀握住周玉致的手,高大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冯卫回来地速度出奇快,还领了一个一身红衣,带着面纱的女子回来。
女子的脚腕上拴着铜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皇甫睿翀听到声音,立刻松开周玉致的手,站起身。
幻影瞥了他一眼,妖娆的媚眼在看到他红了的眼圈时,闪过一丝轻蔑。
她最受不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她看眼前这男子白白净净的样子,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
皇甫睿翀接收到她不善的视线,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认得她吗?
他正不解,幻影已经收回视线,俯下身扣住周玉致的脉搏。
只是轻轻一点,她便收回手,边向外走去,边道:“以后这种小事,不要再找我来。”
“幻影姑娘,内子真的没事吗?”冯卫不放心地追问,语气里甚至有着哀求的卑微。
这一辈子他很少向人低头,但为了周玉致让他去死,他都愿意。
幻影蓦地收住脚步,眼神清冷地看着冯卫,“没事。”
冯卫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待他再多问,只听银铃轻响,幻影已经瞬间消失。
皇甫睿翀不禁惊诧,这山里到底都住了些什么人?
冯卫与皇甫睿翀对视一眼,又拧眉看了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思思,忽然出声对皇甫睿翀道:“出来,我们谈谈。”
“好。”皇甫睿翀跟了出去,两人好似谁都没看到思思求助的眼神一样。
两人一出了门,冯卫便先打开话题。
“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我母亲为何会失去记忆?”皇甫睿翀不客气地问道。
“她以为皇甫惜儿被烧死了,觉得愧对于皇甫瑾。是以,在皇上的御书房中撞了柱子。醒来后,便忘了过去的所有事。”冯卫没有犹豫地回道。
“你是周国人?”皇甫睿翀语气肯定地问道。
他直呼周国皇帝为皇上,又能带走周国公主,必然与周国皇室有脱不开的关系。
“是。我叫冯卫。”冯卫爽快地回道。
皇甫睿翀一怔,问道:“周国的御前统领?”
难怪他会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大概是七八岁那年,冯卫曾奉周奕威之命,押送过周国的珍品送给母后。那时候冯卫便已是御前统领。而送珍品这差事本不是御前统领的范畴。
如今想来,一切也就不奇怪了。
“是。”冯卫颔首,继续道:“我十六岁进宫当差时,你母后十三岁,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待我对你母后暗生情愫时,你母后已经去了显国和亲。”
“请恕晚辈冒昧问一句,冯统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眼前的人既然比他母后还大了三岁,有家室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若是这般,他情愿带母后离开。
“我并未娶过亲。”冯卫看出他心中的疑虑,回道。
皇甫睿翀有些惊讶,毕竟冯卫的年岁在那。
“是因为母后?”他不禁有些动容地问。
“我从不敢想这辈子还能等到公主。公主撞柱子那一日,皇上封锁了所有消息。后来,皇上传见我,问我是否愿意带公主离开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冯卫苦笑,眼底闪动幸福的光芒,“后来我才知道,公主失忆了,忘记了过往的所有。”
“你就不怕母后记起一切后会恨你?”皇甫睿翀微怒,质问道。
他乐见母后如今快乐的样子,但他还是接受不了舅舅和冯卫对母后的欺骗。
若是母后清醒过来,他们让母后情何以堪?
没知道真相之前,他还以为母后是因为失忆,喜欢上了冯卫。
若是两情相悦,他无话可说。倘若这是一场欺骗,他不能容忍。
“不怕。”冯卫回得笃定,“我知道,你现在便恨我了。”
“难道你不可恨吗?”皇甫睿翀咬牙,狠狠地道。
“是。我是可恨。”冯卫重重地点头,“难道你希望你母后再回到你父皇的身边吗?”
皇甫睿翀的怒气忽然哽住,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父皇可以为了那个女人背负乱伦之名,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放弃皇位,可是他能给你母后什么?我虽然骗了你母后,但我却从来没有亵渎过她。我不过是在用我的方式,关心着她,照顾着她。”冯卫知道自己谎称周玉致的相公不对,可是,他并不后悔带周玉致离开。至少他看到了她笑,她快乐。
皇甫睿翀无言,冯卫说地没错,他的父皇什么都给了云姨,给母后的便只有伤害了。
“若是我不来,你打算骗她一辈子?”
“若是她一辈子都记不起来,那我情愿骗她一辈子。人有的时候,难得糊涂,没必要非要记得过往的那些伤痛。”冯卫的爱是充满纵容的,是以,他不强求周玉致任何事。
皇甫睿翀含泪微笑“我会当没有来过这里。”
“你既然来过,又怎么可能当做没来过?”冯卫神色微沉,“你的想法我可以不在乎,但玉致的不行。”
“那你想我如何?亲口告诉她,我是她的儿子吗?”皇甫睿翀又急又怒,不知道怎么做是对。
冯卫思沉吟道:“她喜欢你,认她做干娘吧。”
“好。”皇甫睿翀没有犹豫,应地苦涩。
自己的亲娘,如今却要认作干娘。
可是,他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