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断言,正义不外乎是对强者有力的东西。如果不正义大到足够程度,那么它就会比正义更有力、更自由、更高明。——斯拉雪麦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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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的状况并不好,他陷入了奇怪的梦境。
梦中是一片广阔的星海,艾伦脚底下是数不清的星辰,乍一看会让人以为自己行走在宇宙中,然而艾伦踩在上面却如同走在覆盖着浅水的石板一般,每走一步都会向着四周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艾伦就这么向前进,双目无神。
他的正前方是一片流转的星云,四条巨大的悬臂围绕着中心的星盘逆时针旋转,就好像四条旋转的飘带,轻柔且绮丽。
迤逦而行的悬臂向四周扩张,无数的星辰被它感召,赶赴星云,艾伦也在其中。
然后,一颗流星从星盘中窜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了它,银白色的光辉在手中闪烁,艾伦张开手,星星从掌心悬浮在他面前,刺眼的光芒让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当艾伦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不在那片星空之中。
入眼的是一片山谷中的狭小平原。
平原正中是一幢古老的教堂,白墙黑瓦,顶部尖塔钟楼上挂着的黑色十字架。在教堂前方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道路两旁是宽阔的花圃,花圃中满是随风摇曳的淡紫色鸢尾花。鹅卵石的小径蜿蜒向前,划分左右两道绕过一座美丽的喷泉,喷泉正中央树立着弹奏竖琴的小天使像,汩汩清流从竖琴顶端喷涌,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芒。
然后再向前,道左之侧是一把遮阳伞一样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黑人老头。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只有部分地方还留有一点微不足道的黑色,脸上布满了不易察觉的黑斑,还有纵横的沟壑,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欢迎你,艾伦,我的孩子。”
老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拄着一根文明柺,西装里面是深紫色的丝绸衬衫,没有领带或者蝴蝶结,也没有系上第一颗扣子。
他向着艾伦张开了怀抱。
一点亮光出现在艾伦的瞳孔中,瞳孔收缩,艾伦恢复了意识。
“你——你是谁!”
艾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身前的老人和四周的环境,记忆中的最后的画面是自己念动咒语拉动了光箭。
“放轻松些,艾伦,我对你没有恶意,坐吗?”
老人打了个响指,艾伦的屁股上就出现了一张椅子。
艾伦打量了一下椅子,又打量了一下他,缓缓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一个巫师?”
“噢,不不,我不是。”
“那这个——”
“一点小把戏罢了,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有点担心,神术的代价有时候并不可控。”
“你在说什么?”
“别急,我们可以从头来一遍。”
老人又打了一个响指,天空突然阴沉,滚滚雷鸣响起,艾伦抬头看去,厚厚的云层如同灰色幕布,而光芒从幕布后透出,将它染成了白色,这让它成为了一面绝佳的屏幕,一幕幕画面在其上播放,赫然是艾伦昏迷之后的画面。
长箭驱散黑暗,恶魔归于尘土。
然后他昏迷了过去,故事戛然而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老人问。
艾伦坐在椅子上,感觉有些拘谨。
“暂时……没有。”
“哦豁?这可真有趣。”老人眉尖一挑,有些意外。
“我猜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总是有目的的不是吗?你会告诉我我‘应该’知道的对吗?”艾伦特意在“应该”上加了重音,“这里到底是哪?”
“不如让我们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吧,我刚才并没有好好回答你,我想我最好先自我介绍一下,”老人再一次摊开了手,“艾伦,欢迎来到上帝的花园,我是上帝。”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说辞,天空阴云尽散,彩虹从山谷这头横跨到了那头,淡金色的阳光突破云层投下,如一道道金线,在老人的西装上编制出繁密的纹路,让他看起来神圣不凡。
艾伦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了声:“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这不是玩笑,”老人的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我是认真的。当然,对于你来说可能有些难以接受,毕竟突然之间自己信奉的神灵就走下了神坛来到信众的面前,可是世事如此,就连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黑人。”
上帝的话似乎意有所指,然而艾伦不在乎,他冷笑着:“好吧嗯,就当你是上帝,但是纠正一点,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别指望我会听信你的什么‘神谕’。”
“那玩意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比较时兴契约,对,就是恶魔喜欢的玩意,当然,它本质上是你们人类的创造。”
“你的废话太多了‘上帝’,让我们来说说正事可好?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
“好的好的,”上帝耸了耸肩,“现在的修士都是这么没耐心吗?我是来找你交易的,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手背,他们怎么和你说的?”老人用拐杖指着艾伦的右手,艾伦翻过手背,上面睁开了一只银色的“眼睛”。
“我不知道,教团的人称它为‘对魔武装’,据说有好几个,我手上的这个被称为‘上帝之手’。”
“上帝之手……对也不对,它真正的名字叫【圣洁】(innocence),是一种我创造的特殊存在,代表着一种使命,你拥有了它也就需要承担这个使命。”
“我听说过,我们为驱魔而生,恶魔是我们的敌人,但我并不相信,世界上充满了谎言,可惜总有傻瓜会为这种说辞赴死。”
“是的,很愚蠢的说法,用神学欺瞒愚信之人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必须坦白,这个说辞是一个错误,你们的职责并非仅仅是驱逐恶魔,而是维护世界的秩序。”
“世界的秩序?”
“是的,世界。”
艾伦盯着上帝的眼睛,他试图从里面看到任何一丝属于野心家的情绪,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的上帝看起来是个人类的模样,然而当你盯着他的双眼却只能看到一个漩涡,一旦沉湎进去你会发现,那个漩涡里一片漆黑空无一物,但再一眨眼又能看到万千星辰。
艾伦闭上眼睛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能详细说说吗?”
“当然,但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一些东西。”
上帝的手杖轻轻在地上一顿,微微的颤动声自地下传出,声音越来越大,地面裂开了一个口子,首先出现的是淡蓝色的光芒,接着淡蓝色的火焰如同岩浆一般涌出,溪水干涸,青草成灰,往来的幼兔松树在焚烧中化为灰烬,盛开的野花在灼热中凋零成泥。
蜿蜒爬行的裂痕与火焰很快就到了艾伦的脚下,他任由脚背被火焰浸没,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神色毫无波动。
“这是什么?”
“历火,一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火,巫师们把它带到了这个世界,它会永无止境地燃烧,直到世界上再也没有能烧的东西。”
艾伦若有所思。
上帝的手杖又是一顿。
一个美丽的东方少女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步履轻盈如弱柳扶风。
一双藕臂搂住了艾伦的脖子,轻轻的吹气声在艾伦耳边响起。
艾伦回头,注意到她有着如同最优质的汉白玉的肌肤和不输貂蝉西施的容貌,一双细细弯弯的柳叶眉尽显温柔,如同江南水乡让人沉醉。
“这又是什么?噢——”
艾伦发出一声惊呼,红粉佳人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一条巨蟒,那双纤弱的手臂变成了缠绕在他身上的蛇身,一双鹅蛋大小的竖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艾伦,分叉的蛇信吞吞吐吐,在艾伦耳朵里进进出出。
“这是巫师们发明的血咒,被施下的人会逐渐变成动物,并渐渐失去自己的灵魂,这个过程无法被逆转,受术者会在转变中煎熬自己的灵魂,他们会害怕伤害到亲人而离群索居,但这改变不了事实——他们无法回到过去。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天空中又开始响起了滚滚雷声,闪电在响应他。
“明白,你想让我对付巫师。”
“不是让你对付巫师,是纠正世界的秩序。”
“噢,所以你不是在刻意针对巫师,只是因为巫师破坏了世界的秩序所以需要针对他们?”艾伦轻轻摩挲着手背的银球,眯着眼睛,就像一只警惕的黑豹。
上帝轻轻咳嗽一声:“我谁都没有针对,艾伦,我需要你明白这个使命的伟大,维护万物平衡,让万灵自由生长,你会成为世界的救世主。”
“哦?”
“你很不信任我?”
艾伦的手停了。
“当然,”他说,“所谓平等的对话永远只会发生在平等的个体之间,我何德何能能让上帝如此和蔼以对?随便一个不成器的巫师都能对我呼来喝去,一个精通傀儡咒或遗忘咒的巫师就能将我玩弄在鼓掌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越是诚恳就越是暴露了你的底细,你根本不是上帝,最起码不是人类口中所说的那个上帝。”
上帝沉默了。
艾伦死死地盯着他,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一丝破绽,然而还是没有,他的表情在动,但是那双眼睛仍然不动如宇宙,这个上帝就好像一个木偶,尽管它动起来可以栩栩如生,但始终不是活人。
“是的,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上帝留下来的【圣灵】,用人类的话来说,一个‘程序’,专门负责寻找继承人。”
“继承人?继承什么?”
“继承责任的人。”
“什么使命?说明白点。”
艾伦有些烦躁,他快要被这个上帝磨叽的谈吐逼疯了。
“驱魔。”
“驱魔?刚才不是还让我针对巫师吗?怎么现在又要和魔鬼开战了。”
“所谓驱魔就是维护世界的秩序,让撒旦的归撒旦,让凯撒的归凯撒,不是针对恶魔,而是针对那些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什么叫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血咒、历火、恶魔吸血鬼,还有什么在你的违禁品清单上面吗?外带的零食和水?”
“没有什么清单,决定是否驱逐他们的是这里。”上帝扬起手杖,轻轻点在艾伦的胸口,“你的心。我不会限制你的行动,我只希望你能接受你的责任,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正在侵蚀这个世界的根基,它们是你和我共同的敌人。”
艾伦看着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呼——听起来还不赖,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不可以,艾伦,我已经观察了你很多年,你一直在逃避,从上一任使徒死在恶魔手上开始,你就一直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逃避的,你越是退缩它们就越会步步紧逼,你必须反抗,这是你的命运,这是驱魔人的命运。”
“驱魔人……黑色教团……”艾伦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老修士训练他的肉体,折磨他的精神,只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命令,“它们到底是什么。”
上帝闭上了眼睛:“黑色教团……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我无法告诉你真相,孩子,那需要你自己去发掘,只有这样得来的才会变成你的信仰,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我只能——”
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磁性的声音:“艾伦?艾伦?”
艾伦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他抬头,然而天空中什么也没有,等他再次回头的时候身前的上帝已经不见了身影。
“有人来找你了艾伦,你必须走了。记住你的心,艾伦,你我本是一体,记住你的心。”
风渐起,统统都吹向了一个方向,它们似乎在传达着一个意思——他该走了。
艾伦顺着风离去的方向看去,那是山谷的谷口。然后他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依旧。
“上帝啊……呵。”
艾伦冷笑一声,迈动了步伐。
从那一脚踩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