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家院子里满是人,村里人来送秋后的玉茭,玉茭没有来得及晒,有些发潮。耀亮往门外一袋一袋扛玉茭,他有一四轮拉货车,秋天租车的人常找他拉货。收购玉茭的人在过秤,装好的玉茭垛在墙根等耀亮装车。耀亮脸憋得通红往车上扛。多远就看见苏红惶惑着走来,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回屋子。耀亮放下玉茭走进屋子里。
没去县城?
苏红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说什么好,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款款有形地来了,她的大限到了,和耀亮婚姻的大限,她说,外头还等着过秤,你出去吧。
我能出去?到底叫你是啥事?
苏红说,没啥事,验血,他们说还没有找见丽丽。
送下这车就快回来啊,天要黑了。
耀亮看着外面,晚夕的日头亮瓦瓦的。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出去上货了。
苏红在屋子里,有一条狭窄的阳光及其显眼地在床脚上斜着,几乎不移动。苏红移向那条阳光,让整条光线切割开她的身体,从额头一直到脚下,她想这条光是一把利剑就好了,一柄锋利之器,让她消失在人们的目光中。那道光亮突然就抽走了,苏红想拽住它,她舞弄着双臂,屋子里的响动让屋外的人走进来,看到跌落在地上的苏红,几个人弯腰把她抬到了床上。
苏红你这是要耀亮的命啊,你不敢再往心里想了,就算女儿走了不是还有儿子在么?你得好好的活着。苏红不说话,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滚烫。耀亮急忙去喊了村上一个懂医的人杨广兵。广兵来后摸了苏红的头一下问耀亮,有白酒吗?耀亮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摇晃了一下,听上去是半瓶。广兵说,给她脱光了。耀亮用被子挡着脱光了苏红的衣裳。广兵打开盖子,往手上倒了一股白酒来回搓,然后往嘴里灌了一口白酒,打着了火机,猛地吸了一口气“噗”一下顺着火“呸”在了苏红身上。幽蓝的火苗在苏红身上乱窜,广兵的手掌在苏红身上来回搓擦。不一会儿苏红的胸和背,腋下,腿的根部,红彤彤的。苏红闭着眼睛,人还是不醒。再摸额头,热明显凉了下来。十分钟后广兵又来一次,反复做了四次,苏红出了一口长气,有两行泪从眼里挤出来。广兵说,快给她弄姜糖水来,叫她喝,喝出汗等汗凉下来人就好了。她的热是在心里,心里的那个热我搓不凉。广兵交代完走了,临出门时又交代了一次,安顿耀亮不敢把水断了,一气喝,不要下床。
黄昏的时候,苏红被尿喊醒了,一身汗,人几近虚脱。耀亮把痰盂伸进被窝,小手解完后苏红看着耀亮问,我这是咋了?耀亮说,高烧,支不住病了。苏红闻见被窝里的酒气说,广兵给我搓了?搓了。你把我脱得光溜溜的?耀亮看着苏红,你也不是个小闺女,都这年纪了,身体要紧。苏红自己摸了摸头,感觉凉来了。灯光铺了一屋子,窗外的灯也亮着,光像棉花一样,苏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李宽成被叫走时,谁都不知道他进县城去做啥了,被叫走的车不是警车,乡下人不认得公安牌照,都以为是去县里开会了。可李宽成知道d字打头的这车是公安牌照。往县城的路是李宽成的熟路,他穿了西装,拿了皮包包,包里放了两盒中华烟。车上的人没有多和李宽成说话,李宽成一个劲发烟,对方挡了一下说,车上不让抽烟。一路上李宽成忐忑得厉害,到底是什么事情被公安直接就进入了?到了县城李宽成被领进了医院。抽血做啥?李宽成不明就里,很想知道为啥抽血。没有人告诉他为啥抽血,只是告诉他配合调查一个案子。抽血和案子叫李宽成有些害怕,他虽然坏,可没有做过涉及公安的事,这事儿太叫他挠心了。
李宽成从医院出来,感觉阳光真好,踩在大街上仿佛踩着地,才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孝良村的村长,那股蛮仰着看人的劲又来了。他左右转了一下脑袋,在一片喧闹中首先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和陪同他的人拉话。
“没有病白抽我一管血,这是出了啥事?”
“能抽血是你的能耐。你能耐不小啊。”
“这叫啥话,小兄弟,到底是为了啥?”
“你是孝良村的播种机啊!”
李宽成很奇怪自己肉质的耳朵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石头安卧在一个地方,不防备的被一个人踢过来了。肉眼真是无法识别他的难过,他盯着那个说话的人,半天不说话。
抽血回来有几天李宽成人恍恍惚惚,一肚子气憋着,地里剩下的秋粮食都没有心事去收。他一想到抽血的事就觉得,不调查下结论,这法律也太妄断了。那么一定是和耀亮的女儿有啥事情瓜葛在一起,有啥事情也不该抽血啊?播种机?我在孝良村是播种机?终于他有些憋不住了。黄昏在村街上饶了个弯,一条长街,一颗古树,以前财主王家的老宅子都被时间消灭得麻糊了。李宽成决定穿过村街去耀亮家一趟。一路上他想丽丽的小模样,那闺女给人的印象怪甜的,他是看着这闺女长大的,读书上学,背着个小书包,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苏红会打扮闺女,闺女走到哪都能给人好心情。路过一家小卖店,李宽成进去买了一包烟,拿过烟用小拇指甲挑开那个塑料皮皮,二拇指就着烟盒屁股弹了一下,跳出一颗烟放在嘴边,一边点烟一边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红的闺女与自己有事,第二种可能是苏红与自己有事。那么两种可能都归结为零。李宽成冷漠地注视着街道上的老树,村上的贫困户桂仙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走过,她长了一张愁苦的脸,年轻时得过羊羔疯,年老了人有些痴傻。胸前挂着的蛇皮口袋里鼓鼓的,长年在街上捡垃圾,似乎已经超出了人们怜悯的范围,李宽成想给她一块钱的欲望涌上来又下去了。一阵风刮过来,刮过来一股烧焦的味道,李宽成猛地抽了一口烟,大拇指一弹烟屁股弹出去老远。
李宽成推开院门高眊低照了一下,见四轮车不在,说明耀亮不在。苏红见李宽成进家来了,苏红倒抽了一口气,脸拉出多长,立马黑下来。李宽成一进屋很大方地坐在了椅子上。苏红脑子不停打转转,想李宽成一定是被老公家喊过去一回,随后,迟缓地朝对方挪移过脸来。李宽成笑了一下,心里觉得亏得慌,脸上不由得装出一副同情相看着苏红说:“我跟你说苏红,你女子真的头上盘了假发,说那是青蛇头。”苏红没有吭气。李宽成又说:“县上叫我去抽血,你跟那些人说啥了?”苏红从火台上一粒一粒捡起烤熟的南瓜子,又把那些南瓜子一粒一粒摆放到离火口远一些的炉台边上。苏红很奇怪地笑了一下。“你不是脑瓜子活泛,我说啥你该知道。”李宽成说:“我知道你对我是发自骨头里在恨,你心里的那个烈焰高处想把我点燃,可苏红你不能害我。”苏红斜睨着眼说:“还有害一个人一辈子更狠。”李宽成站了一下,直起身子看门外远处的山,不吭不响了一会,转过身子坐下看苏红。“你不会说是我害了你闺女吧?”苏红说:“戴着顶党员的帽子你有那个胆?”李宽成心从嗓子眼上往下落了一截子,怪笑了一下。“那你是和他们说了我咋你了?”苏红说:“你不知道你咋我了?”“我每次咋你不是都不成事么。”李宽成抬起手在眼角处揉了揉,那地方痒得难受,可这个动作在苏红眼里落了个大人情。苏红说:“你还有脸哭,你回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宽成听了苏红这句话,反倒不想走了。桌子上有烟袋锅子,李宽成拿过来在烟布袋里掏挖了一锅子,站起来走向苏红跟前的火炉边,弯下腰伸进烟锅子猛吸了一口,“噗”吹落在了地上。李宽成说:“苏红,你说的跟昼夜更换一样自然,我现在在你跟前心在发抖,四肢都有些哆嗦,你弄的事情很难叫我脚腿打实立稳。我毕竟是孝良村的村长,你长这么大你是见过有头脸的人,和那些人比较我屁都不算,苏红你以前和我过不去我不计较,人命关天你还和我过不去,讲不过道理,你真不该,咱俩实际上很清白。”
苏红说:“我说你是丽丽的亲爸,丽丽不是耀亮的,可丽丽是你的种。”
李宽成被这句话惊吓了一跳,那还了得,“苏红,你是叫我出事。”
苏红说:“你不心疼丽丽?她是你的闺女,身上有你的血,你做下的恶,你咋敢,说变脸就变脸?”
李宽成放下手里的烟布袋,“苏红,你把水越来越搅浑了。你不敢拿肉眼看见的事就识别是真事,肉眼看不见背后。咱俩人弄几回几回不成,咋就有了丽丽?”
苏红不想说话了,掉了李宽成个屁股。“你走吧,舍不得秕谷套不住麻雀。”
李宽成走出苏红的院子,脑袋嗡嗡嗡响得和弹棉花一样。越走越不对劲,像狼并不知道草丛中的一根树枝一样的东西正是猎人的枪管一样,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对面王家的老槐树上。没听见喜鹊叫,喜鹊的叫声平常都是扎根在树梢上的,李宽成急需要喜鹊叫两声,每天一听到喜鹊叫,仿佛湿热的液体穿过内心,一天的心情都高兴,这几天似乎喜鹊就没有叫过。果然出事了。踩在泥地上如踩在棉花地上一样虚,心情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然后想思考些什么问题,又似乎觉得思考的问题通过这么的一思考满孝良村都容易窥见自己所有的秘密。这些秘密跳动着自己的脚步,让他抬脚落脚时走出很大的响动。
有两个留守在村庄的孤独女人指着对方跳着脚吵架。一个手里拿着一个高粱杆编好的稻草人,一个人挽着篮子,篮子里放着摘下的老南瓜和几个嫰玉茭,玉茭开花一撮毛,篮子外面挂着的玉茭毛丝丝缕缕的飘着。似乎是那毛被风刮着挂到了脸上,一边骂一边不停地揪一下脸颊处。拿稻草人的骂人时很是理直气壮,“你拽甚哩,生下儿女不跛就瘸,我拽我生下四个儿女都吃了国家的供应粮。”
“你有本事拽,你也吃了国家的供应粮。我看你活,你活千年蛤蟆万年鳖!”
李宽成走过,两个人的骂声断了,说明两个女人看见村干部过来知道了羞耻。李宽成认为自己在失去理智的人面前还能叫她们知羞耻,说明干部的身份就不是平常人。李宽成说:“两个人骂啥哩,一个村子里的,抬头见面低头见鞋的,各自回吧。”
两个婆娘没有搭话也没有挪动脚步,看李宽成时怪怪的,这难道预示了村庄里的人知道了些什么?判断失误。李宽成脸上热辣辣的,赶紧低下头走,可又觉得这样似乎自己真做下了什么事,仰着头假装看街道两边的什么建筑。秋风穿过街道,一些树叶从天空落下来,一片两片打着旋。李宽成一时间不想回家,想去找一个人说说话。走着想着那个说话的人,虽然这个世界上人满为患,但要在世态炎凉中找到一位说心里话的人比找一块埋在土里的金子似乎还难。人一当了村长,有些朋友都成了利益关系,比如说和苏红的关系是男女关系,不能说是朋友。这世上有朋友甚至可以成为向别人炫耀的物品。李宽成觉得自己现在很自卑,开始肆无忌惮地怀疑苏红,她来这一手,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来这一手,为啥来这一手?一群苍蝇跟着李宽成嗡嗡煽动着翅膀飞上飞下,这件事谣传出去,那是要成为大新闻呢。李宽成一时心间一紧出了一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