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亮送下一车玉茭,往回返的路上撞了人家外村人在路边盖下的茅厕,茅墙塌了砸断了茅梁石。外村人不依不饶要耀亮陪茅厕,一日三餐大小便问题不能解决是关乎大事里的排头第一。耀亮找村上的干部王村长解决,村上的干部王村长看到耀亮时像掠活了一个稀罕动物,眼神有些自由,耀亮被那自由的晃动看得很不自在。
王村长问耀亮,“苏红的丽丽可找见了?”
苏红的丽丽?这话里边似乎出来一些味道和想法。耀亮摇了摇头说,“还没有音信。”
王村长接过耀亮递来的烟,就看见耀亮的脸黑得吓人。那张脸很叫王村长不高兴。
“倒霉人撞墙,你撞的还不是正经墙,糟蹋了一坑茅粪。这社会是讲生态的社会,一坑茅粪那不是耍哩,是要泼出一春一夏绿盈盈的青苗哩。我不袒护我村的人,跟你村的村长不一样,人家袒护人家的村民都袒护成了一家子,都要和人家的村民做挑担(姐妹俩的丈夫称挑担)。耀亮你说,这茅坑,你想赔多少钱?”
耀亮一时还没有明白王村长说的是啥话,可说到钱,耀亮说,“以前打一个茅坑五百,现在村庄里的青壮劳力都走光了,闲茅坑也多,修下的楼都闲着折价了,一个茅坑还能说比楼还值钱?按说也该折价。这事是我的错,我还给你算五百。茅坑里的粪,真需要,真是你们的缺货,我从孝良村给你们拉两车来。”
王村长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世上除了你,还有和你一样无辜惹事上身的人,路过这个村,是非、道德、善恶,就进入了我们村的社会规范内,村民选我当这个村长,是信任我,是想叫我这样的领导人给他们竖个主心骨,都像你们村的村长,那还不印证了社会上流传的一句话:户户都有丈母娘。这样吧,羊粪一袋子还买十五块,你说人粪不值钱还不如羊粪价?你歪好出上七百,吃亏讨便宜两走开。”
周围看的人都笑了,那笑像跳跃的水珠子从牙缝里突突冒出来,在耀亮眼前那笑就像瀑布一样了,有一股凉气扑面过来。耀亮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耀亮觉得亏,心亏,事亏,理亏,想和对方争吵几句,可无端觉得自己是要丢人了。太阳就要落山了,一寸一寸往山背后落。每落一寸,风呼呼地从树梢上吹过,吹落几篇叶子,风贴着地面甩着那些落叶,尽量让落到山后的太阳给落叶染上几寸金色。
耀亮说,“我能不能打个欠条,这条路上我一直送玉茭,今儿个我没有装那么多钱。”
王村长说,“好么,我这村里没有人怕你不给钱,我这村里的人不欺负善人。走丢了初一还有十五。不怕你。”
有骑摩托车的过来,车屁股后突突突吐着黑烟,看见耀亮了撂下一句话,“耀亮,听说你家丽丽的案破了,现在是认家里人,对血型,你去抽过血了?”
耀亮没好气地说,“谁说破了?我还没有消息,他们咋的就知道了。”
王村长说,“我可听说是叫你们村的李宽成也去抽过血了,莫非他真是孝良村的播种机!”
围着的一群人扯开嗓子笑了,笑声是那么刺耳。耀亮快要窒息了,拼命想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伴随着那些笑声耀亮打了欠条。跳上车,发动了几次都熄火了。车下有人喊:
“耀亮,你不能老熄火,你老熄火叫人家点火把你后院烧没了。”
耀亮终于冲出了嘈杂的人群,像解开缰绳的马一样朝着路的方向奔跑,等到慢慢的呼吸平顺了,他神经质地靠近路边熄了火拉上了手刹。顿时有股冰凉的情绪涌上来,远处的山青翠着,远处的村庄上空冒起几缕炊烟,有一些人勾着身子在山坡上收割什么,他看到那些景物都朦胧了,昏黄来了,黑来了。黑你来啊!耀亮跳下车,他感到站在地上的自己不是自己了,他挥舞着手臂,看上去张牙舞爪的,脸涨得通红,这是一个切肤之痛的难言心结。到底苏红以前都做了什么?难过像一粒种子这会儿埋进心里了,忘掉它,不要等待它发芽,那粒种子埋得很深。黑你来吧!黑降临之前耀亮决定不回家,把黑送给苏红。
孝良为啥叫孝良村?从字义上解释有点牵强附会。孝良村原来是不大的,因为人是陆陆续续聚拢的。孝良算古县一个大村,以耀亮家的屋子分界,分出前后两个孝良村。大村必有大姓,大姓必有大户。姓和家族是有尊严的。每个姓都有自己的来龙去脉,祖宗家谱上都写着家族的传世字。以前日子过得体面的人家,还有堂号。堂号是户主给自己命的名。与外界来往,堂主认为彼此之间叫堂号比直接叫名字要显得雅重。耀亮听自己的爷爷说,从前,在眼下自己住地往后的房屋,都算是韩家的祖业,前面的才是王家。自己家祖屋的门前还竖起过一个旗杆,老些人叫自己祖屋“旗杆院”。那时的祖屋有砖有瓦,有砖瓦的房子说明过得富。那时李宽成的先祖是穷人,李家人给韩家当长工,祖祖辈辈是签下合同的。现在李家人当了村长,他开始欺韩家人了。韩姓走到现在外出的多,可留守在孝良村的韩姓人,一直以来都是把族姓看的很重的,把外人的评价看的更重。穷下来的韩姓人有穷下来的尊严。每一次队里开会,李宽成在会上他不敢多说一个韩姓“不”字,走到现在的韩姓也是孝良村的大户。韩耀亮在村上虽然不是长辈,可还有长辈韩老六活着,每年回家过年的人去拜见长辈,韩老六坐在沙发上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是:
男人对功名的渴望,女人对贞节的坚守。
韩耀亮想到这里时打了个冷战。社会是纷繁的,也是有秩序的,更是复杂的,可自己面对即将面对的生活不知道是往下走还是从此韩姓的不孝子孙里少了一个自己?春声秋色,寒暑留痕,触目皆是人言啊。今天的撞墙事件让耀亮很窝火,满山的秋色铺垫,可谁能明白在韩耀亮心里,重声是落果,轻声是落叶,可落叶此时也同落果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肠。天你黑吧!
天果然黑了。路边上有一颗野梨树,果子已经被人摘走了。耀亮双手抱住树身摇啊摇,那些落叶嚓嚓嚓落下来,落了一身,一地,树上再都摇不下一片叶子时,耀亮似乎惊醒了,家还是要回,毕竟丽丽还有一个弟弟,那该是我韩家的骨血。黑你来吧!
车灯在山路上忽远忽近照着,走上山顶,翻过山头不见了。
耀亮回到孝良村自己的家门前时,他觉得很奇怪,院子和屋子里的灯黑着。难道苏红不在?他试探着推开家门,看到火燃烧着,火台上苏红稳在床边上,冷冷的看推门进来的耀亮。耀亮拉亮灯,看到饭在电饭煲里,菜在火台边搪瓷盘里温着,苏红不温不火的眼睛看着耀亮。
苏红说:“回来搭黑了。”
耀亮说:“回来时撞了外村人家的茅厕,人家堵着不让走。”
苏红说:“咋连电话都不知道打回一个?”
耀亮说:“我没出事能回来就算好。”
苏红说:“你不知道我怕黑?”
耀亮说:“黑不吃人。”
苏红怔了一下,耀亮的话总是很短,当话短到只说俩仨字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有事了。
苏红故意挑衅了一句:“人倒霉的时候才撞墙。”
耀亮从电饭煲里撑了饭就着菜吃,想到了什么从柜子下摸出一瓶酒,牙咬开盖子,酒杯都没有拿就着瓶子喝了一口。
这架势一看就知道他肚子里装着气。苏红猜想一定是有人和他捣腾话了。闺女丢失对这个家是致命的打击,村里人一开始是同情,当有一天发现闺女不是韩耀亮家的骨血,闺女的死亡又是不正常的死亡,一辈子,韩家要背着一口黑锅活着,韩家唯一的骨血小儿子将来咋活人?苏红想到这些时头皮麻麻的,脊梁后紧紧的有一股冷风袭过,苏红不能不活,为了这个家,她要体面的活着。人想体面活着可事偏偏不叫人体面活着,这世事真叫人难以扭转,心里有无法冲淡的难过,就想皮肉遭到伤害,苏红想找疼,打在自己身上的疼能缓解以下心结。
苏红说:“我嫁到你韩家来,遇着生死考验了。不说闺女,我要被灭顶的唾液淹没在人嘴里了,你韩耀亮一世苦寒叫我苏红把你钉在了耻辱柱上。你是不是听人说啥了?人说下的话你也听?你要真听进心里了,我在你耀亮面前我没脸活了。”
耀亮往嘴里填着饭,吃菜时就一口酒,酒喝得狠,脸明显开始红了。
苏红等话时不防备耀亮站起身拉灭了屋子里的的灯。苏红眼前像看到了蛇一样打了个趔趄,狠闭上眼没有动。
耀亮说:“你不怕黑?”
苏红咬着牙关说:“没命的人不怕黑。”
耀亮说:“你死呀?”
这是你耀亮说的话?十八年说出来的狠话偏偏是叫我死。苏红那股活人的野劲又来了。
苏红说:“我死呀,你活。”
这话往下说肯定没有好听话,这后半截话,从苏红的嘴里说出来丝毫没有贬斥的意味,虽然耀亮一肚子气,听苏红说下此话,知道苏红撑着自己,她心不好受,至从闺女没了消息,她怕黑,耀亮就没有在黑拉下脸时留她一个人在屋里,多远的路都要跑回来,自己今天是故意不回来,可苏红硬假装不怕黑,还想借对骂找理由叫自己原谅她。这比不得好时候,地里的活计累得难过了,无话说时两个人骂,天南海北骂,骂对方骂自己骂社会,骂着骂着两个人就解气了,还得养儿育女活。现在耀亮眼睛里宿着泪,他是男人,那泪宿着要流下来时不能叫苏红看见,这一辈子在苏红心里自己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苏红性野,没出息的人套不住性野的牲口。耀亮迅速擦干眼泪,举着酒瓶连往嘴里倒了几口。
苏红说:“你不怕喝死你?”
耀亮说:“喝死算了。”
苏红说:“死成一对,也好。”
苏红转身上床抖开被子没脱衣服蒙上了头。
耀亮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到床前一下掀起苏红的被子,耀亮举着酒瓶红着眼红着脸问:“苏红你说,老公家头几天到底叫你去做啥了?”
苏红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耀亮俯下来的身子,“你杀我呀!”
耀亮说:“你到底欺瞒了我多少?人家都说老公家还把李宽成喊走了,喊他做啥?闺女,我十八年养大的闺女,难道我给狼养了?”
苏红明白耀亮果然是听上人说了。苏红一翻身坐起来,一把夺过耀亮手里的酒,仰脖子灌进去几口,要是平常一小口都要咳嗽半天,咕咚了几口嗓子痒都没痒。苏红就想生一场气,人家有儿有女,一家人活得健康全和,我站着不比人矮,躺下不比人短,我十八年养大的闺女没了,谁能把那个“没”还我一个“有”?就像十八年前我喝了酒躺在花丛中一样,我就是我了,耀亮你杀了我!
耀亮夺过苏红的酒瓶仰脖子灌下最后那口福根。耀亮想:你苏红能耐啊,我娶你我上了你的当了,早看你不是耐得住那份寂寞的人,可偏偏命里叫我得了你。苏红你也有优点啊,我娶你时,我看出你的疑虑来了,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韩家是破落户,日子过得洗水叮当,你在我面前吱吱巴巴不说话,我给你妈挑水磨面,你爸说我一副奴才像,可我是为了你呀,再大的羞辱我都忍下了。为了你我忍事,你反倒看不起我,说我窝囊。我鼓足勇气找你苏红,叫你给我织个毛衣,你说买线吧。我买了一袋子毛线,你接过袋子随手扔在了床头,我等你的毛衣等了两年,我说苏红,等穿你毛衣我早就冻死了。苏红你知道你说的话?你说,这是毛线,这是钓鱼线嘛。那毛衣到底没有穿上。你后来出去打工了,两年,你走了两年,有一天你突然回来说,耀亮你娶了我吧,你这句话把我一个凉成灰的人点燃了,你从来在我面前是个不表态的人,突然说要我娶了你?我一直不明白你为啥好好就叫我娶了你?十八年来我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活,我一直相信你苏红到底是被我的苦心感动了,我色眼昏花,你乖乖的叫我束手就擒,这辈子我再苦再累有你都值了。可眼下你心里藏了事,你决定嫁给我时,你肚子里怀了娃,你当初告诉我肚子里怀了他人的娃,就算是他人的我也娶你呀,可你欺瞒我,闺女出事了,闺女不是我的,这要叫孝良村人笑话我了,我早知道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啊,我咋就忽略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呢?
耀亮心里的泪是哗哗的流。
苏红不想耀亮不说话,黑暗中苏红说:“不说话的人心里藏着毒蛇。”
耀亮说:“你将我军苏红?”
苏红说:“我就想死在你手里。”
耀亮举着那个空酒瓶扔进了煤池子里。
苏红是想找点疼,疼痛会叫她好受些。耀亮偏不能给她那个疼,他宁愿自己疼。耀亮知道,只要举起拳头,这个家就真没了。
苏红说:“再没有比你没出息的人了!”
耀亮转回身走到门后拉亮了灯,灯光照得两个人都很陌生。
苏红出溜儿钻进被窝蒙上了头。
耀亮没有洗漱也上床睡下。耀亮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酒精糊了他的脑子。
苏红露出脑袋来,看着鼾声四起的耀亮,在这个家里,苏红花费的时间和受的那份苦累,十八年,一个穷得洗水不见皂腥味的家,现在能买起四轮车,容易吗?有几分酸楚袭上身来,还有几分冤枉。她该不该和耀亮说?如果耀亮什么都不知道她就不说了,苏红伸出手想抚摸耀亮,突又缩了回来,她是个复杂的女人,在时间面前她努力想挣脱复杂叫自己简单一些,可日子被互相攀比桎梏着,她走不出简单,只要穷日子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