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来时是通过村长李宽成把苏红和耀亮喊走的。
李宽成走到苏红家门口在门外喊了一声:“耀亮啊,该起身了,城里老公家的人和车都来了。”
苏红和耀亮出门、锁门,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连一身新衣裳都没有换。李宽成上下打量着苏红。这女人女儿走丢后人就缩水了。
村街上静悄悄的,静像一堵墙。冷露清秋时节,天空的雨忽而纷纷,忽而潇潇,那一疙瘩云在头顶上石头一样重,半下午说不好又要下雨了。苏红想:连把伞都没有带。苏红要返回去带伞,耀亮不让,说:“不就是去看一眼,何况有车载着你,带伞做啥。”李宽成说:“走时跟我家取把伞。”
苏红想:狗东西也有有情有义的时候。
苏红和耀亮上了警车,坐好后她问车上的人,“你们可见着我闺女了?我闺女才十八岁,十八岁走丢了。十八岁是走不丢的是不是?”车上没有人搭她的话,用怪异的眼睛看了看她。苏红觉得挺尴尬的,耀亮拽了拽她的手,苏红潜意识里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因为对面的人脸上没有话,因为他们自己在说话,那话对苏红是陌生的。
车开进县城,街道上人多车多,车一下慢了。苏红看窗外,人挨人的挤,整天生活在高楼狭巷里,就那燥声也叫苏红受不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半天后她有些炫晕,扭头和耀亮说:“咋这多的人?”耀亮一张想难过不难过,想搭话不搭话的尴尬脸。苏红说:“丽丽肯定能回来,你不要怕。”车上的人看耀亮又看苏红,苏红笑了笑回应人家,不能叫人家说乡下人走丢了闺女对谁都感觉要债似的,叫人家笑话乡下人不懂礼貌。
苏红和耀亮坐在桌子前,有两个人并排坐着和他们谈话。这里对苏红有压力,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一个女孩,十八岁叫坏人杀害了。女孩死后老公家帮她找爸找妈。世上的人心黑得比夜还黑。苏红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丽丽。苏红的压力在于当下的气氛很严肃,就好像那些尸体不该是丽丽他们应要说成是丽丽,叫人恼火,也有点像电影里的情节。对方拐弯抹角开始问话。
你的女儿叫丽丽?
叫丽丽。
失踪两个月了?
失踪两个月了。
最后一次电话是什么时候?
是两个月前的七月初一的夜晚,丽丽打回电话来说,妈,我想回家。
后来呢?
后来电话就挂断了。我打过去手机关机了,一直关机,到现在那手机的声音一直在说对方因欠费停机。
这样的对话已经有好几遍了。苏红都背下来了。
你女儿头上喜欢戴假发?
她有头发为啥戴假发?
这是以前没有讲过的。对方不搭话了,叫人进来抽了苏红和耀亮一人一管血走了。
临出门时对方说,死者十八岁,死去两个月了,死后被人碎尸倒在水库边的背风处,天热肉都烂了,只剩下了骨头,还有几缕假发。我们现在找她的家人,所以有什么你们知道的细节没有来得及想到的,想到了要即时讲出来。
苏红不认为还有什么要讲的事,该说的说了好几遍了。大眼瞪小眼彼此看了一会结束了谈话。
他们坐班车回村,回到村上天黑了。苏红拽着耀亮的衣裳往回走,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后脊骨处有风凉哇哇吹,脚踩在地上像走在棉花上一样,一脚落地浅,一脚落地高,整个身子爆着鸡皮被那股风抓挖得紧。耀亮的手像钳子样握着苏红,苏红的身体完全就由了耀亮拽着走。风把黑切成碎块,然后一块一块砸过来。苏红说:“快跑几步。”耀亮跑了几步开了院门走进院子拉亮了灯。灯光下苏红脸色如纸,浑身稀软地坐在了屋檐下的石阶上。苏红说:“耀亮,你看看我是不是面无人色?”耀亮看了苏红一眼,说:“回屋去喝口水。”
灯一亮招来了人。村上的人寻了亮来,来打探丽丽的下落。
苏红端坐在床上说:“那女子叫人害了,害得没有了人样,不知是谁家的闺女,验血找妈和爸。那闺女不是我丽丽,那闺女戴假发。你们啥时候见过我丽丽戴假发。挨刀鬼,真要抓到了也该碎尸万段!”
没有人见过丽丽戴假发,谁见过丽丽戴假发?
村长李宽成也在门口站着,发生了这事情,作为一村之长,他有义务第一时间在现场。听苏红讲完,李宽成和大伙说:“都回吧,苏红和耀亮走了一天,这些天事闹得他俩也没睡过个好觉,既然不是,那就好,丽丽还有希望。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说不好在哪里藏着和你们捉迷藏哩。”人们安慰了几句话一个一个都起身出门走了。最后一个走的是李宽成,他看人都走光了很神秘地走近耀亮说:“耀亮,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我有一次在城里见丽丽在路边打车,头上盘了许多小圈圈,我瞅见闺女就亲,跟见着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就近在超市里给她买了一箱酸奶,我说丽丽你的头发不如你妈年轻时好,你妈黑漆漆的挂下来,你弄得头上都是圈圈,显得头发少。丽丽说,我那盘的是青蛇头,用的是假发。”
耀亮看李宽成?他觉得李宽成的话里密密麻麻藏着针,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孝良村这个大人物的话,他自己就没有见过丽丽戴假发。
苏红说:“你是醉酒趔趄睡眼未睁吧,你比他当爹的还清楚?”
李宽成说:“我只是说说。日子真快,转眼丽丽都十八岁了,丽丽的明天是一条光明大道,很畅快的,你们不要往心里想。耀亮你该哄哄苏红,不行就放下秋天的生活带她出门去玩玩,散散心,别老是想不愉快的事。我走了啊,别把我的话太当真。”
苏红没有说话,连看都没有看。李宽成从来都不会放下那个没有他不知道事的架子,啥事在他哪里都知根知底。耀亮送走李宽成返回来看着苏红,耀亮说:“你是当妈的,可知道丽丽戴过假发?”苏红不屑地:“闺女啥时候戴过假发?他是放屁哩,丽丽的头发黑漆漆的,粗得和挂面似的,戴假发做啥?”苏红的眼里有泪哭出来了,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只流泪,不啜泣,当眼泪滑过鼻翼时,从未有过的难过一下子涌来了,闺女你叫妈在哪里能再看你一眼?
夜里耀亮睡不着,想李宽成说过的话,那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耀亮看着苏红:“李宽成为啥说那话,那话能说出来是要人命哩。”
苏红说:“他,你还不知道,什么事情他都要躬亲,都喜欢小事喊大,干部的坏毛病。他就怕谁家不出事,巴不得家家出事他来做主心骨。”
耀亮说:“你把人家也说得有些太那个了,他到底还是孝良村一把手,说话也该知道深浅。”
一周后县里来人把苏红一个人带走了,走时耀亮要陪着去,来人叫李宽成说服耀亮留在家里,不是什么大事,是上一次苏红抽下的血和别人的弄混淆了,再去抽一次。李宽成看着苏红时不说话,一路出门也不说话。不说话的人心里藏着蛇。
车出了村口停下了,在路的背风处,车上的人看着苏红说:“你女儿不是你丈夫的。”
苏红惊讶地看着他们,我闺女,我闺女在哪里?
车上的人说,那个死者有可能是你闺女。
苏红倒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没有拽上来,停顿了半天长长的游丝一样呵了出来。苏红害怕,一直以来的怀疑有了结果,却是以失去女儿为代价。不可能!苏红疯了一样站起来:“你们瞎说,她爸就是耀亮,你们瞎说就不怕将来不得好死?快告诉我闺女在哪?”
你清醒一点,这件事事关你女儿的命案,我们不想知道你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你的隐私,可是,耀亮不是你女儿的父亲。我们想找到他的亲父亲,只有这样,你女儿的身份才好彻底认定。你该明白?你缓缓神不要疯涨,人死不能复生,可生者必须要给死者一个交代,我们对你没有任何偏见,你讲出的话我们也不会外传,也不会给你扩大化,你一定要清醒一些,你该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苏红害怕,或者说是惶恐,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也是苏红担心的事情。她把脸别向窗外。女儿出生到现在,她傻气十足地老是回避一个问题,尽管她现在不知道那个夜晚花会不会一朵一朵开,可是那一丛花朵开得灿烂。那之后她哭得很失态。苏红看车上的人,两个男人,头发有一寸长,一个穿夹克,一个穿西装,穿夹克的两只手插在一起,看到苏红时把手分开,点了点头。穿西装的取过一瓶矿泉水打开递给苏红。苏红接住水,低头时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打在塑料瓶子上,那响声很响。 苏红再一次看他们的脸,那期待快要叫她窒息了。苏红说:那是一头狼。
风拍打着窗户,苏红看到远处的地里有人一哄而上,有的拎起棍子,有的举着镰刀,人们越缩越紧,不知谁扑下去抢到了一个什么,苏红看到是一只兔子。苏红说,能不能背开那些人?车上的人叫司机发动车朝前挪动。
那些黑暗下开着的花,四处都是暗的,只有那些花朵比月光还耀眼。那梨花在月夜下开的和雪似的,那样的春夜下,春心荡漾,秋波升温。车开到四下全无车影和人影的背风处。车窗外的风势渐大了,苏红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走远,这些感觉,如末日当头,一切都来了,来了。
车上的人期待苏红。苏红说:能确定那是我的女儿?
穿西装的说:不能完全确定,必须有她父亲在。
死后要父亲做什么?
因为要知道她是活着或死亡。
活着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定论她死亡?
苏红沉默了半天,“那就是说她还活着对不对?”
车上的人摇了摇头。
苏红抽泣着,既然不说能叫我闺女活着,她爸就是耀亮,喊了耀亮十八年爸,能说不是爸!
如果确定那个死者就是你闺女,你愿意她就那样死无全尸,要那罪犯逍遥法外?
双方都不说话了。
沉默中苏红难过得想大哭一场。回转头看着窗外,心绪忽上忽下,最后咬着后牙关说:是村长李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