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一次又一次地喊我把皮袄拿来。
我把皮袄放到他床头,他的头和皮袄紧挨着,姥爷还含糊不清地说把我的皮袄拿来。姥爷起夜的时候,也不忘让我把皮袄替他披在身上。姥爷临终前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把我的皮袄拿来。
二哥说皮袄的故事这样的。
山高月小。天高云淡。闲云野鹤。
搭满豆角架的院坝这一天走进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豆角架里摘豆角的姥爷放下柳条做的篮子,问找谁?年轻的男人说,找岳大夫。又问,哪个岳大夫?二十年前在铺峪乡卫生所的岳大夫。姥爷说,我就是。来人看着须发凌乱,一身布衣,裤管挽在半腿上的姥爷,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年轻人指着身边老人说,这是我父亲,患糖尿病已经近十年了,市里省里大医院,专家都看了,还是不见好。我母亲二十多年前在铺峪卫生院看好了她的顽疾,她就一直念叨着那个岳大夫一定能够看好我父亲的病。我们多方打听,逢人问路才找到您的。我姥爷就隔着门前那棵枝叶繁茂的桑树,静静地看了那个老人一分钟才开口说话。姥爷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要找我看病,就要按我说的办,在我这儿住个一年半载,行,我就看这个病,不行,这事就拉倒。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疑疑惑惑的还是答应了。
接这个病人时我姥爷已经八十三岁高龄。
那个“老人”病人其实也就六十多岁。
三间土屋,姥爷住西屋,病人住东屋。姥爷说,从此以后咱俩就是一家人了,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做的你也得跟着做。吃的是粗茶淡饭,做的是上山挖药,下河逮鱼。每天一付中药熬两次,分三次喝下,剩余的时间就是山上、地里、河里的忙。半年下来,病人和姥爷一样精神矍铄了。第二年秋天,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桑树下,我姥爷对病人说,老弟,你应该回去了。回去告诉弟妹,感谢她对我的信任。
完全康复的病人倒不愿意回城里去了。他说,我好羡慕您世外桃源的生活啊!
那件皮袄就是病人送给姥爷的。懂行的人说,就是那张皮子也值五六千的。我姥爷一笑,说值钱就值钱,说不值钱就不值钱的。
二哥问我,你知道那个病人是谁吗?我摇头,二哥说,他是退休了的专员啊。
我姥爷这次病倒是很蹊跷的。我舅说,那天来了一个病人,我姥爷在开药方时忽然感觉拿毛笔的右手不听使唤了。药方的最后一个字无论我姥爷做了怎样的努力终是没有写出。当天晚上,姥爷的眼睛就模糊不清,姥爷知道他的看病生涯就此结束了。
我舅对姥爷说,您的头脑清醒,我送你去医院吧。姥爷说,不!我舅又说,我请卫生所的医生来给你打吊针吧。姥爷还是说,不!姥爷一生都看不起西医,说那洋人的玩意儿是糊弄人的,治表不治里,看不了病的。姥爷很少生病,偶而头疼脑热就去山上拽一把草,捋一把叶,嚼着嚼着就好了。
我舅对我姥爷说要给他请医生时,我姥爷总说,给我做一碗拌汤,我吃了就走啊。这句话姥爷说的很平静。我说,姥爷,你没事,你是好人,好人常命百岁的。姥爷瘪着嘴笑,毛主席八十四岁老了,我也八十四了,值了。我舅对我说,你姥爷是心病大于身病啊。他知道自己不能看书,不能写字,再也不能给人看病了,他也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所以他就不吃不喝,只求早些走啊。姥爷躺在床上,头脑一清醒就喊把我的皮袄拿来。我舅说,皮袄是他的荣耀哩。姥爷叮咛我舅最多的话就是,别忘了把我的皮袄放在我的寿木里。
姥爷终于走了。姥爷的皮袄也随着老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