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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壶中仙 (五)

(双方结梁都督府,三人被伏南诏营)

姜鱼倒在床上发呆,迷迷糊糊又睡了一大觉,再睁眼起来屋外已是日染山头,佣人早在自己熟睡时更换完毕新的纱布伤药,揉揉自己长出一层肉的肚子感觉几下,坐起来在房内抻长了头等人送晚饭。

不得不说,西南都督府的伙食,比天衙寺好上数倍。不是说寺中的伙头师傅厨艺不行,而是寺里的菜中没有一丁点儿肉星,从被抓住吃的第一餐姜鱼就一直在牢骚这个问题,十分想不通一帮靠体力干活的人怎么能忍受素的像是和尚的饭菜,尤其像他这种无肉不欢的人,呆了三天再看见肉类眼睛都能放绿光。所以在西南都督府休养的这几日,是姜鱼最快乐的日子,每次都期待送来的饭食,因为顿顿有肉。

等了半晌,顺着门缝从外飘来菜肴的味道,姜鱼抬头冲门口方向深吸几口气,咧嘴开心一乐,捞起靴子穿上,拄着拐早早坐到桌旁等待,笑脸迎接今天的饭菜,木门推开的刹那,姜鱼又变脸一般嘴角飞速耷拉下来,撇嘴显出不悦心情。

来送饭的不是西南都督府中的家丁,而是徐长云。

“你倒是积极得很。”徐长云见姜鱼在桌前坐的板板整整,将食盘往他面前一搁,转身坐在对面调侃道,“只管张嘴吃,也不用考虑其他事情。”

“徐副将到底有何话讲?”上午刚找完自己的茬下午又接着来抬杠,姜鱼心中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大,可现在暂行动不便揍不动他,只得强压住怒火,拉过食盘专心扑在今日的饭食上,不看对方那双疑神疑鬼的狐狸眼。

徐长云没有离开,歪撑着脑袋静静看着埋头嚼菜的姜鱼,随手倒了一杯茶如同聊家常一般问:“你为什么不回天衙寺?”

“因为寺里有其他安排,而且沈将军也同意我呆在这里。”姜鱼盯着饭菜不悦回答,说话间故意把“沈将军”三个字的吐音咬的特别重,言外之意就是在向对方强调:你的头儿都开口留人,你就不要此再多嘴聒噪。

徐长云听出姜鱼话中的明显意图,轻笑一声不做理会,接着有意无意闲聊:“将军做的决定从来未曾变过,不过你倒是奇特,让他头一次改了自己的命令,所以……”

“所以啥。”姜鱼抬起头用同样威慑力的目光反怼回去,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对方的话听着倒胃口的很,沈羽飞自己改的口怎么能怨得着他,他怎么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不禁暗唾这家伙有功夫质疑旁人,怎么不去亲自找沈羽飞问答案?

徐长云却没回话,而是双臂撑着桌子略微俯身向前,仔细盯着姜鱼瞧了良久,而后抱臂咂咂嘴若有所思,似是明白的喃喃道:“是这样啊……”

姜鱼一挑眉,半带讽刺半不悦道:“阁下从我脸上看出何端倪?”

徐长云也是挑眉回道:“我大概看出,为何将军会变了自己的命令。”

姜鱼心中鄙夷道:“哦?徐副将能不能说说,也让我这个愚钝人清楚?”

“将军这人虽然外表不易显喜怒,实则特别喜欢可爱的幼兽一类,大概把你和它们的影像重叠,才会随意改了决定。”徐长云指指姜鱼双眼道,“尤其你两眼中的眼神,十分像一只懵懂幼犬。”

“你骂谁是狗!”姜鱼脸色登时蒙上一层黑,将手中饭碗狠狠往桌上一摔,拄着拐回到床边,连靴子也不脱倒头埋进被窝里,胃里原本旺盛的食欲现在荡然无存,只觉对方说的话欺人太甚,拐着弯说自己是狗?!气鼓鼓暗骂那个狐狸眼喝水被呛死、出门被砍死。

徐长云瞧着脸上喜怒不定的姜鱼,随意又顶上更让他生气的一句“你吃饱了?那我就端走了”,说罢稀里哗啦收拾餐碟麻利离开。听到木门关声传来,姜鱼抬身一扭头,鼻子重重一哼气的额头爆满青筋,对方居然真将桌上打扫的干干净净走掉,连方才摔出来的菜汤都迅速擦掉,积压怒火嘭地爆发而出,冲门怒吼一声,狠狠扔出身下枕头砸过去。

“死狐狸眼!看小爷不整死你!”

咯啷咯啷的木车轮声回响在山间,一队马车秘密行走在玉龙山中,车板上坐着数名男女,服装不同老少皆有,人人均反捆双手、黑布蒙眼,都不知接下来要被送到何处。

马车队在曲曲折折的山路间转了好几个弯,最终驶进山间一处峡谷内,谷中前方亮着点点星火,能看到山影明暗间设有不少顶帐篷,不时有人从内出入,似是有军队驻扎在此。

车停到地方,从前方走来一小队兵甲与国中将士略有差异的士兵,口中叫喊着异国的语言,挥舞手中长兵驱赶车上的所有人下来聚到一处,被蒙着双眼的人们看不到外界的情况,只听到周围充满逼迫的粗暴吼声,个个抱成一团缩在原地瑟瑟发抖,对未知事情充满恐惧与不安。

池不群四人也被擒绑在人群中,误中对方暗算缴了行囊,只得暂藏在中间默默不语,静待可以脱身的时机。

待所有人全被赶下车走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而后哗啦啦的铁链声和吱呀木头声响起,紧接重重又是金属物体扣合动静,听上去像是众人被关押在某处牢房内,外面的士兵又用听不懂的话说了几句,此后便外没有其他对话,空间内仅剩百姓呜呜的啜泣哭声。

南诏军押凑这么多百姓,其后必定在谋划什么,很可能与侵扰滇州有关。然语言不通,池不群不明对方意思,忽的想起贺年对他国几种语言均有学习,虽称不上精通,熟识倒也算得上,芦槿也或许是因此原因,才指名让他也同行,便凭感觉把头转向贺年的方向,压低声音问:“贺年,他们刚才再说何事?”

贺年回想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也压低声音回道:“他们说的大致意思是:看好这些金国人,别让他们逃走,几天后成败在此。”

阿诺姆不明白他们话中的内容,单纯插话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贺年向她耐心解释道:“我们中了南诏军的暗算,刚才茶摊中的人都是他们假扮的,提前在茶水里下药迷倒路人,然后再绑到这里。”

阿诺姆又问:“他们要杀了我们吗?”

贺年也不知道会被怎样处置,但听刚才的对话,似乎对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手,回道:“不知道,但听他们的意思,似乎留我们还有用处。”

阿诺姆蒙布的眼窝处动了动,似乎在布下眨了眨眼,听听周围响动对几人道:“他们现在不杀人,我们就逃走呀。”

阿诺姆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然这句话宛如一颗投进池塘的巨石,顿时激起千层浪,刚刚还在惊恐的人群似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再无脑慌作一团,而是循着女孩的声音拼命挤到四人身旁,转为哭求着让他们也带自己逃离这个生死未卜的地方,贺年被挤得随人群左右摇摆,险些摔在地上被压成饼,亏得芦槿从旁用肩膀顶住他后背,才侥幸躲过危险。

纷动的人群引起士兵注意,“砰砰砰”用力踹铁链,连骂带唾威吓牢中关押者,众人顿如丧家之兽,个个缩成一团不再吭气。

不知身在何处,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有些困难,当务之急是先解开身上束缚,摸清四周情况,但南诏军捆人用的绳子是浸油的牛筋,还个个打的难解的猪蹄扣,池不群转动手腕都略显吃力,此时心中竟然闪过一丝感慨,可惜之前在天衙寺时没跟姜鱼讨教几个小花招,现在这种情况,定是难不住那条鬼机灵的小鱼。

“池不群,我们现在怎么办?”往常遇事,这家伙都能很快想出应对之策,偏偏这次沉默良久,贺年被众人气氛熏染的心中也有些慌乱,压低声音催问他。

池不群暂时也没想出尚佳方法,听方才响过的脚步马嘶等动静,现必在南诏安扎的军营之中,周围应是数名士兵把守,自己和阿诺姆逃脱虽是有几成把握,然剩下两人均不会武功,又不能扔他们在虎穴中不管不顾,前后难以断决,沉默良久吐出四字:“静观其变。”

“唉——”贺年听到此答案沉沉一叹,开始懊悔为什么当初要答应随同前往,若是最开始咬牙反抗,打死都不来,或许长卿心一软放了自己,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思来想去,又是一声长叹。

“你害怕了?还是后悔?”靠在背后的芦槿突然问道。

“两者皆有。”贺年抵在对方背上抱怨道,“若是最初我始终不答应,也不会被人当成家畜一样任人宰割,唉——”

芦槿又道:“你可在怪我?”说这话的语气间有些恍惚,他也未想到路上会遇到这种变故。

贺年却道:“那倒没有。说老实话,我倒不惧南诏贼兵,反而担心你有不测,爹特意写信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若是你出意外,我没法向他和芦伯伯交代。”

芦槿头微微一怔,继而嘴角泛起似有似无的笑意,后背又向贺年的方向挪了几分,绑在身后的手试探触碰到他的手指,悄悄伸出几指勾上,启唇细不可察的一声:“谢谢。”

众人挤在一团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前方响起脚步和铠甲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前站定,又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好像来了另外几人在与看守的人交流事情。

芦槿顶了顶坐着垂头快要睡的流出口水的贺年,问道:“别睡了,他们又在说什么?”

贺年被推的一激灵,猛的仰头回了回神,就听见后面半拉一句,紧接哗啦啦锁链声又响起,门外的人似乎走了进来。

“贺年,他们刚才又说了什么?”芦槿话音刚问半截,几人不远处响起女人的尖叫,只听被关押的女子哭号在地上挣扎,然不及对方力气被硬生生拖出门外,此起彼伏的哀喊中,夹杂着几声男人的淫邪笑声。

“他们说……里面的女人。”贺年仅听到只言片语,心中却泛上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未落,一旁的阿诺姆喊嚷道:“好疼呀!别拽我!”

“!”

三人顿然明白这些南诏军进来的意图,不是干别的,正是要拿被俘虏的女人当宣泄的道具,这种事在军队获俘后不罕见,被俘方绝望的呻吟和表情似是更能激起他们心中的欲念,待一时痛快之后再杀掉,即使被军中上级发现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甚者上下都参与到这场暴虐游戏中,在他们的眼里,俘虏人的性命贱比鸿毛。

“阿诺姆!”离她最近的贺年挣扎站起,本想用身体阻拦对方,却被南诏兵一脚踢回原地,只感到阿诺姆双脚在不停蹬地,继续喊扯的头皮疼。

拽阿诺姆的男人本想用蛮力屈服她,然旁边多出一人突然打断,二人叽里咕噜对话半天,阿诺姆突然张口狠狠咬住就近一人的手掌,士兵“啊”的吃痛大叫一声,另一人对着阿诺姆的腹部重击一拳,女孩一缩肚子松了口,被咬之人趁机扬手一掌扇在脸上,阿诺姆随力撞倒在贺年怀里,口中涌上一股腥甜。

意外的是,两人骂骂咧咧没有继续找阿诺姆的茬,而是恨恨叽里咕噜又说几句,将目标转为别人,士兵在牢中拖走七八名女人,又重新锁上铁链奸笑离去。

“阿诺姆,你没事吧?”对方扇的一掌听起来都巨疼无比,贺年焦急询问躺在身前的女孩。

阿诺姆缓了缓被打的冒星星的脑袋,蹭的坐起来吐掉口中鲜血,嫌弃道:“呸呸!他们身上好臭!”

听女孩似是无大恙,几人放下担心,池不群对其中两人的态度略有怀疑,问贺年二人方才从头到尾的对话内容,贺年在脑中整理一番,复述出大致意思。

“你不想活了,那女孩是南蛮人!”

“南蛮人又怎样,不出几下让她乖乖喊咱爷爷。”

“他们擅长施蛊,别碰她为好。”

“切,瞧你那怂包样。”

“啊!这女的疯了!”

“都说别碰她!快离开!”

“妈的!老子现在就剁了你!”

“你想中蛊么!还不快去找医师!”

“奶奶的,爷爷待会儿再来收拾你这贱货!”

听完贺年的复述,池不群心中若有所思,原来南诏军中也有不少人忌惮苗人,看来他们擅长的蛊术确实令众人敬畏三分。阿诺姆边呸净嘴里的血边听贺年的复述,确定嘴里不再有味道,开口道:“那人不用找药师,他肯定活不了。”

池不群听她话中别有意思,道:“此话怎讲?莫非你对他做了手脚?”

阿诺姆天真道:“对呀,我给他下了蛊,他要欺负我,我当然也不能手软。”

池不群:“你何时下的?”

阿诺姆:“他扯我头发的时候就已经中了。”

池不群:“那你咬他的原因是?”

阿诺姆不加掩饰道:“为了让蛊更快发作呀。”

这苗人的施蛊倒是琢磨难测,中时无声无息不易察觉,触发生效也千奇百怪,可这恰恰也是他们的可怕之处,能在悄无声息中夺人性命。而阿诺姆的施法更是神秘,普通人要对别人施以麻药毒药之类,至少要将涂药的部分直接碰触到被施方,然阿诺姆被捆双手,依然能让敌人中招,足见她几分精通下蛊之法。

池不群静默半晌,忽然想起芦槿之前女孩那种话里有话的态度,应是看出对方身上善通蛊术这一点才答应她的要求,凭直觉直接问道:“你是不是会解蛊术?”

“会呀。”阿诺姆随口答道,想了想后面又接上一句,“但是太麻烦的就不会了,阿娘没有教。”

“那你能不能跟我们去一趟天衙寺!”贺年当即激动脱口问道。没想到入足南疆不久,竟然误打误撞寻到一名会解除蛊术的苗人,真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鲁阳三人苏醒有望。

阿诺姆歪头疑惑道:“是哪里呀?是寺庙吗?”

“不不,是皇城中一处专门惩治坏人的地方。”贺年急切解释道,“我们的三位同僚被人暗中下蛊,现在性命垂危,你既精通蛊术又知晓解法,能不能同我们一道回去救人?”

阿诺姆依旧疑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去皇城呀,我还要找回族中遗失的‘圣物’呢。”

“但是……”贺年急迫继续劝说女孩同意同行,背后的芦槿开口打断他道:“你答应跟我们去皇城救人,我就告诉你有关‘圣物’的线索。”

其余两人没料到芦槿会说出此话,不约而同循着声音脸对相他,贺年暗暗顶顶他后背,示意他不要乱说,阿诺姆虽然天真单纯,但从刚才对南诏军的招术来看也是下手无情,若芦槿不能提供出“圣物”的真正线索,女孩怕是会像对付南诏士兵一样对他们几人出手。

“真的吗?”阿诺姆好奇询问。

芦槿冷静回道:“当然,按你族人的规矩公平交换、言出必诺,我若食言,甘愿受罚。”

阿诺姆蒙眼黑布眼窝处动了几下,思考几秒干脆道:“那我答应啦,跟你们去皇城。”

“多谢。”芦槿客气点头一应,暗暗松了口气倚靠在贺年背上,贺年并未唠叨他为何行事如此鲁莽,而是坐在原地静默不语,摸索寻到芦槿背后的双手,用力紧紧握住他露出的手指,似是安慰他莫怕所应之事,还有他在身旁。

芦槿从后感受到贺年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勾起嘴角在心底似笑非笑轻轻道:

能从幼时与你相识至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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