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怀仁听了一愣。明明记得自己探家之间还为皇帝把过脉象,脉象算是平稳正常,并没有什么大碍,况且上元节期间华问生在宫内,若是有事发还有他,怎么不出数天,就变成“命不久矣”?奇怪问道:“圣上顽疾复发过?”
“上元节当夜子时突然发作。虽然施医及时很快稳定,但醒后脸色并不佳。”华问生也是皱眉回道,当时听到突然昏迷抽搐的消息,自己和其他太医飞速赶到寝宫,一番忙碌稳住病情,可翌日皇帝苏醒过来,明面上没说不悦之词,却是阴怒的脸色,他心里清楚,这是在责怪众人无能不能除掉疾患。
这件事要替华问生喊委屈,老话说药到病除,可毕竟世界上的疑难杂症千千万万,并不是每一种都能马上找到解决的法子,医术不是神术,不能真的一下子就把疾病变走,为医者自然想竭心医好每个病人,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华问生瞅他一眼,又接着说道:“前几日不知从哪来的混子进了宫,对圣上进言南疆有‘仙药’,服用不仅延年益寿还能飞升成仙,圣上一时信了那人的话,这才派人出去寻药。”
芦怀仁明了事情,转而又问:“可这‘仙药大致在何处,又长什么模样,寻找多长时间,都未有人说过,况且你我二人离宫,若是圣上中途顽疾发作该如何办?”
华问生道:“这你不必担心,走之前我调了一副方子,只要圣上不大动肝火,一段时间暂可无事,署内其他人自会照看。”
对方在临行前布下安排,芦怀仁这才放心,望着车外越来越远的皇城,都不知这趟南疆寻药会是怎样的结局。
“就是因为前朝的那道圣旨?!”贺年忍不住插话惊讶,他实在想不到,阿诺姆族中“圣物”流出原因,竟然是因为前朝皇帝的一道想求祛疾灵药的圣旨,但也着实奇怪,是谁向前朝皇帝进的言?问老人道,“芦爷爷可知道向前朝皇帝进言的为何人?”
芦怀仁道:“后来我才知道圣上曾悄悄在民间张贴寻药皇榜,一名游方道士揭了榜进宫面圣,他讲出的消息大概是在游历中听闻,自己也不确信为真。”
“可你们是怎么找到族里的呀?”在旁一直听回忆的阿诺姆也忍不住好奇问,芦怀仁的回忆中说道他们虽然低调出发,可出去的人也不少,苗人又是长居深山,一群不熟地形的外乡人踏入,及容易在内迷路,更不要说找到他们的村寨。芦怀仁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是你们的前代族长带我们进到族中,当时……”
前代皇帝的愿望很美好,可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一行人好不容易昼夜兼程的赶赴南疆,首先就遇到第一个大问题:这传说中的“仙药”该去哪儿处寻?所有人也是对这个迷迷糊糊的圣旨感到头疼,只能从最开始到的盘州一边打听一边跑各种深山老林,问过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人,采遍成千上万种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终于在一番苦苦探寻中,一个猎户告诉了车队一个重要信息:他听说在云州的某一苗寨中,有一个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物。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大为振奋,也顾不得去猜想是真是假,立即掉转方向奔赴云州,在州内又是经历数天搜寻,终于得知这个苗寨内居住的是一群族属称为“纳依”的苗人。
紧接着第二个大问题又来了:纳依族人具体住在哪里?
面对着云州内高耸入云、层峦叠嶂的山脉,车队中人不住的叹气犯愁,如何在群山之中尽快找到他们的寨子?如何和平见到圣旨中的“仙药”?领头的两位太医令思考之时,车队里开始起了内讧,有人已经不想再继续为这个虚无缥缈的指令卖命。当初出城数人,现在只剩了不足二十,在进山林的打探中,不少人因为南地生来独有的毒虫、毒草或是毒瘴丢掉性命,纵使芦怀仁和华问生施医再快,也抢不过死神的时间,剩余活着的人意见当即分成一半一半,一方坚持继续寻找;一方则选择放弃,在当地谋个生路。
两名太医令看着内讧的同伴,也在思考当下这个局势要不要坚持下去,出来了几个春秋,现今才只知晓一个听起来并不准确的消息,芦怀仁的心也跟着有些动摇,若是再顺着寻找,怕是又要再耽搁数年,现在回去为皇帝好生调理,说不准还能活的命久,但再拖下去,万一哪天皇帝驾崩,这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而且只要说进言人所言为假,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仙药”,兴许圣上冷静下来,这事儿也就过去。
动摇之间,华问生突然开口对面前即将剑拔弩张的人们道:“你们谁还要继续进山?站出来。”
话语过后片晌,寥寥几名同行的士兵从人群中走出,华问生瞧了一眼出来的几人,眼光又跳到后方道:“其他的现在走,就当无事发生。”
后方的士兵相互对视,都明白对方这是在给他们台阶下,这次选择走掉,以后就永远不要出现在皇城和别人视线里,各自思索一番,纷纷向人行个最后的揖礼,转身从客栈陆续离开,华问生又瞅一眼望着离去士兵的芦怀仁,哼道:“怎地,你也想走?”
半晌芦怀仁转回眼光,颇是担心道:“你怎肯定那名猎户说的为真?”
“不确定。”华问生抬眼遥望着窗外的绵延群山道,“但若不去,就此回宫必定难逃一罪,倒不如赌把输赢。”
芦怀仁听这话,明了此事暗藏的其他事,皇帝这是铁了心相信那名道士的话求“仙药”,压根没有能头脑冷静的可能,两人找不到空手回去,必定会大罪临头,搞不好还要牵连到整个太医署,想到这里,芦怀仁也不再犹豫,和留下的几人在镇上购置下进山需要的物品,转天清晨进了起伏不断的大山之中。
南疆的地貌虽大致相同,不过各处也有各处特异的景貌,几人现在所处的云州,就是独有着“天上云景人间仙境”的说法,群山间远望的云雾一直向下飘散到山间丛林中,远观像是“仙雾缭绕”,走近却是白汽障目,在没有日光的时候,相隔数步便看不见别人的身影,极容易走失。为了防止仅剩的几人失散在云州的迷雾中,士兵们在集市上买了麻绳,进山前系在每人的身上,这样即使被白雾遮蔽住身躯,也能通过绳子另一头的晃动来知道对方还在不在。
队伍一边在白雾中摸索地形,一边又在所过之处摘取能用到的草药,因为在迷雾中分不清方向,只凭着感觉一味向前行走,曲曲绕绕不知走了多远,队伍众人也感到疲惫,停到一块大概平坦的地方原地休息。此时上空的日头也渐高,暖意的阳光洒到深林中提升了周围的可见度,林中白雾逐渐变得稀薄,队伍中人也能看清彼此周围的脸,而这时大家才突然发现,走在最后的一人莫名其妙不见了,拴在身上的绳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断掉。
一人悄然无息消失在白雾中,队伍中的人不觉有些惊慌,芦怀仁走到队尾提起断绳仔细观察,麻绳的断面不是光滑,有参差的撕扯迹象,有些像是被外物咬断,上面轻微的沾着一点湿润水迹。
难道是被深山中的野兽叼了去?芦怀仁颇为奇怪,问断绳前方的士兵,人摇头表示没有感到身后的绳子传来扯动的迹象。
太奇怪了。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在云州深山中人间蒸发。其他尚在的士兵不约而同按上兵刃警戒四周,戒备之间,林中变薄的白雾又逐渐变浓,视线清晰程度再次降低,将要遮住双眼的一瞬,芦怀仁瞥眼的余光瞧见,身旁不远处的一名士兵身影突然向上闪动一下,便没了动静,自己一扯麻绳,发现只拉回来半截被咬断的绳索。
迷雾中东西!想法一出,芦怀仁当即警醒其他人,白茫茫的雾中即刻响起一片兵刃摩擦的声音,士兵们都抽出利刃竖耳听周围动静,沉寂不稍多时,众人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颤抖,同时窸窸窣窣的爬地声回响在白雾中,隐隐现现时近时远,围成一个圈环住众人。
被突如其来的食人异物包围,众人生死难料,不觉悄悄靠拢在一起以防落单,背对而站之间,没发觉白雾之中飘荡起混入的气体,缓缓笼在人群之中,芦怀仁蓦地发觉自己极度困倦,就听身后几下扑通倒地声音,心中大叫不妙,转而看同行的华问生,见对方仍强撑在原地,不过也是与自己一样,摇摇晃晃站不稳。
不明何事,现在倒下怕不会直接被人宰割,芦怀仁迅速从身上摸出几根针灸用的长针扎在疼痛穴位处,借刺入的疼痛感冲淡莫名困意,另一边的华问生也是想到相同法子,解刺穴保持清醒,脑中混沌褪了几分,芦怀仁刚要开口问对方怎样,却见华问生警觉瞪着远处道:“有人!”
芦怀仁闻声转头,就见白雾中一黑影在向他们逼近,而方才雾中的窸窣声也越来越大,多时待黑影行到近处,从雾中现了真身,芦怀仁和华问生都不约而同的仰面震惊。
是一条巨大到异常的蜈蚣,身生数节,足近上千,离地的身体几乎与古树同高,金棕色的外壳在雾中隐隐闪光,两根长须不停抖动,轻摆着脑袋俯看下方。
生的如此巨大,当真是南疆的奇物!两人惊诧之余都看到蜈蚣的前端一处节足上,残挂着些许的碎布片,这才明了那几名消失的士兵,都是被这只蜈蚣精摄了去。
巨型蜈蚣抖了抖前须,忽然把头探向下方,正冲着两人伸来,芦怀仁和华问生都以为这只妖精也要拿他们打牙祭,却未想到巨型蜈蚣在几拳的距离处又停下,更压低了头颅,两人更为震惊,原来在蜈蚣的头顶,还坐着一人。
是一个女人,身着苗疆特色的扎染彩布,周身带有数多的银饰,坐在蜈蚣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芦怀仁与对方对视地第一眼,就被眼前人深深吸引住,不是因为她生的样貌多么美艳绝伦,而是那双剪水双眸,乌亮带光,蕴含着苗疆神秘又多姿的风情,让人看不厌也看不倦。
双方都未说话,相互对视了良久,神秘的女人先开了口:“中原人?”
说的是官话,看来是能与他们交谈,芦怀仁壮着胆子回道:“正是,在下姓芦,换做芦怀仁,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话音未落,一道影风擦过面颊割破脸侧,女子眼中闪出锐利寒光俯视道:“你叫我什么?”
光顾惊讶倒是忘了,苗人与中原人间的称呼习惯大有不同,“娘子”在中原间是个能做寻常称呼的词,而在苗人中却不能乱喊,方才惹了女子不悦,芦怀仁立刻改口道:“是芦某话中过错,只是想问阁下如何称呼?”
女人冷冷对着两人凝视半天,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接着问:“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华问生不甘只在原地静听,上前快口回答,却被芦怀仁悄悄伸手一挡打断道,“听闻南疆多珍稀草药,我们是进山来采药,不想迷了路。”说罢用眼神示意向对方示意——面前巨型蜈蚣此刻调整了头的姿势,布满触须的嘴正悬在两人头顶。
神秘女人又是俯看两人半天,调转了巨型蜈蚣的上躯向迷雾中行去,背身对二人说道:“这边。”
这女人是要带路出去?芦怀仁看着倒成一地昏迷不醒的士兵有点犯愁,不丢下他们就错失这次机会,可丢下他们就相当于把几人推向死亡,犹豫不定之间,华问生大步向前追着巨型蜈蚣的背影离开。
“等等!他们怎么办?”芦怀仁依旧站在原地纠结,华问生上前几步顿住,侧身说道,“活着才能继续走下去,难不成你想老死在这不食之地!”
芦怀仁垂眼思索出最后决定,叹口气又望了一眼身边的士兵,也拔腿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