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低头做着薄饼,没注意身后有人在远远地看她。
一开始看她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云衷,一个是兰泽。他们并肩站在一丛低矮的灌木旁。
凭借那枚魔法戒指,云衷可以自己找到林檎的。但这是他的秘密,不可以让旧氏族知道。所以,他只有听凭恒烛指派了兰泽给他带路。
兰泽带着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弯,穿过了比武场。这里有一小块荒僻角落,地上竖着大大的铁桩、厚厚的铁板、粗粗的铁棍。它们虽然外形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被砍得乱七八糟。
“这是我练剑的地方,”兰泽把手一挥,指向那些东倒西歪的铁家伙,“我每天对着它们砍啊、劈啊、刺啊。在我的想象里,它们都是云衷。”
“在你的身边,走着的也是云衷,只是你想象不到。”云衷心里说。兰泽好像还在期待他做出回答,他总得配合着说两句。于是他点点头,对兰泽说:“你的刀功不错,将来哪个女孩跟你成了家,切菜剁馅不用愁了。”
可是他心里隐隐想起一件事:听说旧氏族有句话,“外甥像舅舅”,不知有多少根据——在他看来,新氏族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才更有道理。万一林檎给他生下的儿子也像这个叫作兰泽的家伙……那他以后可要严抓家庭教育了。
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这片灌木旁,远远地看见了林檎。
她和他梦里见到的一样。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裙子,垂着蓬松的长辫子,在认真地忙着什么。
他和兰泽默默地看着她从盆里舀出一些东西、浇到平底锅里,再放上烤炉,一会儿倒出一张金灿灿的圆饼。她做了一锅又一锅。不时地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伸出小手要一块饼吃。
兰泽打起了哈欠。“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还不过去传达你们领主的旨意吗?”
“不着急,别打扰了你姐姐。”云衷体谅地说,“你带路也带到了,何必要在这里等着呢?请吧,你可以先回去了。”
兰泽不动。“根据我的经验,长成云衷那样的人都不可靠。你长得很像他,我看你也不怎么可靠……”
“我能怎么样?这里是你们旧氏族的领地,我现在是弱势好吧?”他抬了抬手,表情十分无辜,“而且我要对她转达的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你不想在旁边看着、让她感到不自在吧。”
兰泽不满地看了看他,不甘心地向后转了,临走还对他晃晃腰间的长剑。
然后云衷才走到林檎背后。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听到有人走来,却没有回头,手里还在打着鸡蛋。“等一下哦,这一锅马上就好,”她说,“很快你就可以吃到香香的饼饼了。”
看来,她以为来的又是合唱队的小馋猫。
可是云衷没有回话。这种安静让她感觉有点不对。她转过了身,被他的高度和那么近的距离惊了一下,这些都极不符合她的预期。不过她还是很快镇静下来,和蔼地对他说:“小弟弟,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排练的是幼儿组。少年组要去祭坛那边集合,那里也有准备茶水和点心……”
他忽然一俯身,几乎凑到了她耳边,轻声说,“我找的就是你。”然后得意地站直了身子,心里微笑着想,“我十七岁的时候都比你高。”
林檎吓了一跳,往后一躲,手在烤炉上烫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这是哪里来的男孩?这么无礼!”她想着,不开心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好离他远一点。
“不好意思烫到你了,”云衷拿出严肃的声音说,“我是狄麟的使者,奉领主之命,特地来提醒你早日回去。”
“你说什么?”林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生病昏迷的时候,她做过很多奇形怪状的噩梦。但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梦里,她也没梦过如此荒谬的场景。
云衷的提醒仍在继续:“不要忘了你手上戴的东西。它象征着婚姻的盟誓。领主大人把它赐予你之时,已是在以夫妇之礼待你。他希望你也恪守本分,回报他以礼敬和柔顺——”
“你是说这个吗?”林檎打断了他的话,举起左手,让他看无名指上那个戒指,“他确实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给我戴上这个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这句话。只有她自己知道,想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让内心再不受它的折磨,对她来说有多难。
“过去的事并非仅仅是过去,它还是未来之事的开始,”云衷看着她说,“你们一起度过的夜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让他对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充满了更多期待……”
林檎的脸变得像烤炉一样烫。刚才他突然凑到她耳边的时候,她就应该躲闪得再彻底一点,让他直接栽倒、把嘴巴烫在烤炉上。哦,或者,错了,不是烫他,而是应该烫他们的领主。
一群小朋友松散地围在了附近。他们看到一个陌生的大哥哥在和林檎说话,就不敢走得太近,但是又有点好奇,又想吃饼,所以就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往他们两人这边看。
林檎觉得有必要尽快把他打发走,就侧着脸,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说:“我想,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的意思也说得很明白了,你可以请回了吧。”
忽然飘来一阵焦糊味。糟了,饼烤糊了!
她赶紧转身去端起平底锅,不再搭理身后的他。
他却走过来,伸手握住她手里的锅柄,还顺便握住了她的手,把平底锅从她手里拿走了,放在台面上。
“你只知道给别人家的孩子做饼,却没时间想想自己一家三口的团聚吗?”他说。
林檎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了。
“请问你这是从何说起?”她冒火地扫了他一眼,“我和你们领主不是一家,又哪里来的三口?我只知道自从和他沾了边,遭遇的除了阴谋就是卑鄙,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夫妇之礼?我要是像他那样害了别人,我都不好意思再去见那个被我害过的人。他倒好,居然还能派人来、像要账一样要我回去!是不是他以为我落到他手里一次,就要一辈子都落到他手里?那他可真是想错了!”
她的指责灌进他的耳朵,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对林檎做过的事,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心血来潮”、“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卑鄙过。
大概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卑鄙的。云衷尤其不会。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从小以主神为楷模,学习到的光明、正义、磊落、荣誉感和道义感已经够多的了。
他承认,他出于人力不可抗拒的一时冲动而损害了一个女孩子的名誉,虽然她是旧氏族的女孩子,不像新氏族那么懂得名誉的重要——这些旧氏族的女孩可以自由选择和更换她们的伴侣,这一点在他看来未免太不谨慎──但他在事发之后,能够敢做敢当,允诺给她婚姻,把她的损失降到最小,甚至让她的人生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要知道,可不是谁都能从他这里获得如此殊荣的,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狄麟的女主人却当不上呢。
这样看来,他难道还不够慷慨无私、舍己为人吗?
她却像小绵羊指控大灰狼一样指控他,好像随时都会声泪俱下。她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眼里的冷意渐渐变成了冷峻。他高傲地俯视着她,几乎想要转身就走。
但是忽然,她很不舒服地用手按住了胸口,然后别过脸去,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嘴,微微低下头,好像拼命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他的表情一下子放柔和了一点。“你这样是何苦呢,林檎。在我们新氏族有句话,叫作‘幸福的婚姻从眼泪开始’。也许你的幸福已经开始了,你却觉察不到,还在这里怨天尤人。心情不好的话,很伤身体。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影响了我们狄麟未来小领主的健康,领主大人也是不会同意的。”
“谁的健康?”林檎的眼睛睁圆了,那阵不适也好像瞬间被惊退。
记得刚才他也说了“一家三口团聚”的,她只顾着反驳了,并没有仔细琢磨那个“一家三口”的含义。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他一直在暗示什么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点可怜起那个云衷来。他干吗要这么急着当爸爸呢?可是不管他多么着急,他找到她这里,都是找错人了。
她不会忘了《命运之书》给她的预言:她未来孩子的父亲是个吸血鬼。不管新氏族也好、旧氏族也好,云衷总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吸血鬼。所以她这里肯定是没他什么事的。
再者,根据她听到的,新氏族的首领拥有他部族中的每一个女孩,至少在她们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如此。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规定,实在是太不替女孩子着想了──她和女伴们从小就这么认为──想想看,如果一个女孩只喜欢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愿意接近别的男人,可是根据这条规定,她就得硬着头皮去侍奉一个她深恶痛绝的领主。幸好她生在旧氏族,要是她不幸生在狄麟,虽然没有命运的诅咒、虽然她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在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她还是得遭遇云衷……好了,一开始她想到哪里来着……哦,她想的是:因为这条规定的存在,云衷可能早就暗暗地当过很多次爸爸了。
那么,就算他在她这里失望一回,他遭受的打击应该也不会特别大吧。
于是她定了定神,对他说:“关于孩子的事,你们的领主过于自信和乐观了。他所设想的那种前景,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她面前的使者好像楞了一下,表情随即变得很难形容。
“为什么?”不知他有没有听到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就是永远都不可能。让他死了这份心吧。如果你要捎给他什么回话,就把这句话告诉他:林檎不会成为他孩子的妈妈。”因为知道是命运所定,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特别决绝。
但是,可能过于决绝了。听着便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是她对他怀着切齿的仇恨,在发毒誓一样。
他就受到误导,产生了这种错觉。
当然,他不认为这是错觉。
他认为,这是他第一次明白了她有多恨他。
他极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各种汹涌的情绪在心里翻腾。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什么别的可想。
只有骑上快马,一口气奔回狄麟。
看热闹的小朋友们识趣地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等一等!”身后忽然又传来林檎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她向他赶来,边跑边说:“这个戒指,你能不能把它摘下来,带回去还给你们的领主?”
他侧过脸,用余光向她投去最后一瞥,然后垂下眼帘回答:“这是一枚魔法戒指。只要你戴上它,只要你还是你,只要你还没有越过生与死的分界线,它就不会离开你的手。但是现在,你又何必为它费心呢?对你、对云衷来说,它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可以只当它是个无足轻重的金属环。”
说完,他就走了。短外衣的下摆随着大幅度的迈步掀起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的腰带。林檎看到那上面别着一把很眼熟的匕首。好像是她送给云衷的那把。
然后她就微蹙了眉头,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