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当天空是宁静的蓝色、屋墻和房顶是晨光涂成的珊瑚红色时,云衷骑在马上,走进了羽京的城门。
在这里,他当然不会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他只是一个使者,来自狄麟,传达领主的旨意,这就够了。但是,要乔装成使者,应该是什么样子比较合适呢?临行前,他查到过两种变形咒语,一种能让人变成八十岁老头,白胡子白头发,长飘飘的,满脸皱纹;另一种能让人变回十七岁。他选择了后者。
为了进一步掩人耳目,他把头发也变长了一些。
现在,十七岁的他穿着一件曙红色的上衣,骑白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长长的骡马车队,驮着礼物。这些都不是魔法变出来的。他并不缺这些东西,旧氏族最喜欢跟他要的白布,他准备了几大车。还有真金白银、珠玉宝石什么的,会让他们更高兴。
路边早起的人们都停下脚步或手里的活计,望着这一队人马。云衷听到他们在议论:
“这是些什么人?”
“从哪里来的?”
“这么多东西,好排场呀……”
“听说是狄麟来的。”
“什么!是最近常说起的那个狄麟吗?”
“欺负了我们旧氏族的女孩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亵渎,还敢派人来我们羽京!”
“不过还别说,你看他们带队的那个使者,身板绷得好直、神态好自若啊。”
“我们好像没有女人生过这样的儿子……”
“胳膊肘不要往外拐。外表的气度算什么,男人要看内心的温顺,还是我们旧氏族的好。”
“对呀,不要忘了他们领主是怎么对待林檎的……”
他听到了她的名字,嘴边的微笑一下消失了。听说她生病了,现在不知道好了没有。盘曲的道路向着山上延伸而去,那座山崖上的城堡,背后有几朵白云在嬉游。他按住了手上的戒指,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林檎醒过来有几天了。前天开始,她能下地走一点路。今天早上,她又觉得好了一些。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新年。大家都在准备过节的事情。城堡外面的山坡上很热闹,这里有很大的一块台地,平平的,每年的庆典都是在这里举行。
林檎忍不住也想去外面走走。她选了一件暖和的黑羊毛裙,把头发梳成松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对着镜子照一照,她看到的还是一个单薄的自己。“从现在开始,多活动,好好吃饭,慢慢就会好了。”她想。
只是最近不怎么想吃饭。从前非常喜欢的很多东西,现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不爱吃了。有几次面对着香喷喷的饭菜,她竟然还有一点想要干呕的感觉。她能感到三位老婆婆是在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但是当她仔细地想去查看她们的脸色时,她们却又把脸转开了。
她走到了温暖的阳光里,穿过花园墻上的小门,来到山坡上。可以听到城堡正门那个方向传来了一阵号角声。可能又有什么客人来访了。临近新年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棵大树下聚拢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小身影,是外城区的孩子们又来排练新年的舞蹈和合唱。
他们唱的还是她喜欢的那些歌,“女神挥动月光魔杖,赐予我们勇气、信心和善良……”,“从前有美丽的少女蓉纹,穿过睡莲迷宫,唤醒她的心上人……”
已经有七年没听到这样的歌声了。上一次听着它们的时候,还是她刚到羽京那一年,她记得当时自己在简易桌台边忙碌,给小歌手们准备休息时吃的茶点。
看,桌台和炉灶都还搭在老地方,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一样。只是她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如今唱歌的不再是当年那些小家伙,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
“林檎!”负责给孩子们指挥的,倒还是那同一位女祭司。她认出了林檎,对她挥了挥手,开玩笑说:“你真是没怎么变样啊,姑娘。还要来给我们做好吃的小饼干吗?”
林檎也笑了。“嗯,”她点了点头,向她们走去。
恒烛在大厅里,身边围着羽京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当号角声响过、侍从官进来通报“狄麟来使”的时候,他和周围的人一样,都吃了一惊。
“狄麟?”他想,“我们还没有确定兰泽是否要去挑战……他们怎么在这个时候派来了使者?”
使者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外,微风吹拂着他的黑发,阳光洒在他脸上。
他走了进来,停在恒烛面前五米开外的地方。微微欠身、一点头,算是行过了礼。
“尊贵的恒烛,奉我们领主之命,我为您带来他最诚挚的问候。”
“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九彤在他父亲身边,拿出了最刻薄的腔调,“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在羽京见到狄麟的人了。你们领主怎么突然想来问好呢?他让你这么远道而来,要给我们什么赐教啊?”
“九彤,不可如此无礼,”恒烛责备地一抬手,示意他闭嘴,“我们还不知道使者的来意。”
云衷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没有赐教,只有礼物,还有一点小小的请求。”
“哦?礼物?”九彤忍不住又开了口,声音一下缓和了很多。
云衷一挥手,一个随员从后面走上来,呈上一卷礼物清单。
九彤接过了它。
坐在恒烛身边的大法师杜埃,一直在观察着云衷,现在他说话了。“这位使者,敢问你可是你们领主的兄弟吗?你年纪尚轻,面貌却和他十分相像。记得十年前,联盟各部族都派出勇士,一起去围猎赤魇沼泽的巨蛇。我在他们出发前的祈福仪式上,见过你们的云衷。你现在的样子,就让我仿佛看到了那时的他。”
出于直觉,杜埃感到了身边有魔法的存在。眼前这个少年,会是云衷的变形吗?他隐隐有这种猜想,却没有办法进一步证实。他找不到对方咒语的薄弱点,也就不能将它化解、看出咒语之下的本相。新氏族的智慧和旧氏族是不同的,它们令彼此费解,又对彼此无能为力。
云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只是愉快地微笑着说:“我的母亲有幸在她婚后的第一年里生下了我。而在座的诸位应该也都知道,在我们新氏族,每个男人的新娘在她的新婚之夜,都是要服侍领主的。她那时的领主是云衷的父亲。所以,难怪您有这样的联想,也许我确实和云衷流着相同的一部分血液。”
这样的话对于旧氏族来说,是骇人听闻的。几位元老发出了抗议的惊呼。
恒烛清了清嗓子,“好了,你刚才说你们领主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是什么吧。”
云衷垂下了眼帘,“他希望您能把林檎许给他为妻。”
这句话在旧氏族耳中也显得很陌生。旧氏族没有“妻子”的概念。“你是说,他想做林檎的伴侣?”恒烛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云衷的话翻译了一遍,“可是按照我们的传统,一个男人如果要做一个女人的伴侣,他是要到她所在的地方生活的。你们的领主能离开狄麟,到我们这里来吗?”
“我们的领主当然是要按照新氏族的传统,把林檎迎娶到狄麟去。”
在场的人们更震惊了。他们都摇着头,“我们旧氏族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是离开自己母系的家族、到遥远的地方去定居的。”“没有族亲的保护,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人之中,不会寂寞伤心、受到欺负么?”
“可是父亲,”九彤犹豫地说,“他们已经送来这么多东西,我们还怎么好拒绝?难道要让那些骡子呀、马呀再原路把那么沉的财宝背回去……”
“有什么不好拒绝的!”大厅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冒火的声音。是兰泽大步走了进来,“这些荒唐透顶的言论还要我听多久!”一向好脾气的兰泽发这么大火,这比狄麟忽然来使还要令人意外。
“林檎不是你姐姐,”他对九彤露着尖尖的牙说,“可她是我姐姐,我没法让她一辈子都陪着那个到处霸占新娘子的混帐云衷。”
“还有你!”他蔑视地看着云衷,“外面那些金银财宝是什么意思?你们的领主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觉得林檎是一件东西,讲好了价码就可以买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等舅父为我做出最后的定夺……现在看,我也不用等了──”
他要说挑战复仇的事,不可以现在贸然挑明。“你冷静一下,兰泽,”恒烛温和地向兰泽递了一个眼色,“我们所有人都不要忘了,这是林檎自己的事,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他向云衷和气地一笑,“我没有办法把林檎许给谁。在旧氏族,女孩子接受谁、不接受谁,只有她自己说了算。所以我想,你还是当面找到她,把你们领主的意思转达给她比较好,你说呢?”
云衷点了点头。要去当面见到林檎了。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