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因作文被罚站的期间,我似乎躲在保安室里磕瓜子。
恰是星期四,班主任少见的臭脾气在这日像魔咒一样复发。我因上课睡觉,也被罚站在了门口冷风里。用班主任的话说,吹一吹冷风醒一醒觉。但是我并没有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着被冻。
一想起保安室暖和的铁盆,我矮着身体悄悄跑下了楼。
我讲起家里有两个入侵者占我床,使我睡不好吃不好,所以上课才昏昏欲睡因此被罚站,简直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又冷又饿又凄惨。保安老头儿才笑呵呵收留了我,只要求我下课铃响之前须得赶回去站好。他也不全信我的话,评价我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小滑头。
保安老头儿为人也幽默,一副慎重模样讲道:“铃响之前灰姑娘没回去,就会被打回原形。”
“谁把我打回原形?”
“你班主任。”他的回答叫我缩了缩脖子,我不得不点点头承认。
我在保安室没等来铃声,半路等来了程咬金。
一老一小正得劲儿讲笑话、磕瓜子儿,跟个猴孙俩似的,我头顶上就渐渐冒起一股冷嗖嗖的气息,“罗西,你胆子倒是肥啊,仗着我平时疼你,现在开始为非作歹了是吗?”
我和保安老头儿同时一颤,我眼珠子转得极快,吐干净嘴上的瓜子壳儿,马上冲保安老头儿说:“爷爷啊,这就是我平常跟你说的学校里的妈,对我可好了,给我梳头,给我单独讲作业,嘘寒问暖,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班主任。”
我又连忙向班主任介绍,“这是我亲爷爷,本来,都在一个学校不好相认,我就是过来看看我爷爷,跟他聊一聊天儿。”
班主任一下有些懵,片刻后眼神半信半疑,所幸保安老头儿肯为我打掩护,一反应过来就热热切切给班主任握了个手,感谢她平时对我照顾有加。
估计他老人家也是怕被校方削一顿,落得个窝藏逃课犯的罪名。
班主任便道,难怪听同学们说你平常喜欢在保安室里烤火,跟保安老头儿像亲戚。她眼瞅着教室门口没了人,还专门去厕所找了一番。
家长在此,还是位老人家,她也不好说大冷天儿罚我站门口的事,只原话道给我醒一醒神就要叫进去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早找过来。
保安老头儿挥挥手叫她随便罚,说我父母亲将我宠得无法无天,才一副孙猴子样上蹿下跳。
班主任似乎真信了我们的邪,她开始讲我的纪律问题、马虎问题...什么问题都足足讲了个遍,一碰上家长她就爱这么讲。
连我这小机灵鬼都会背了。
为了不使我和保安老头儿的假关系被揭穿,自此以后我都要比别的孩子更加洪亮地喊他爷爷,一放学便来保安室坐一坐,蹭点儿小零食。
班主任路过的话,我更要像葫芦娃那般清脆地冲保安老头儿大喊。爷爷!爷爷!我明天要吃啥啥,给我带教室来好吗?我等您。
就此,他就这么被我坑了,我虽如此坑他,却不见他生气貌,对我还比从前更加亲热几分,也同他年迈的同事喜气洋洋讲,我是他的亲孙女儿,机灵得不得了。
我放学在保安室逗留的话,青子也会背着沉重的书包跟五零二胶水一样死粘着等我,我如何白眼赶她,她也丝毫不动摇,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
我不耐烦她,容易骂人,甚至用零食壳丢她。她仍不卑不亢,半晌,低低同我说,你要是没跟我一起回家,妈妈和叔叔都会责备我,最近路上不安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一百次也赔不起。
我对她的态度遭保安老头儿嫌,她对我的态度惹保安老头儿喜。
我干脆不理她,以免明天没零食吃。这是保安老头儿威胁我的,他说,你要是不乖,还这么奶凶奶凶的,以后就不给你送零食去教室了。
保安老头儿待青子十分客气,她亦十分客气,亲切唤她进来坐,她都没肯。当他问起我们的关系时,青子倒记得我的嘱咐,不给外人透露咱俩关系。
我噘嘴编了个谎,只道我二人是远亲,她和母亲寄宿来的,白吃白喝。
保安老头儿顿悟一二,似乎忆起不久前我说过的入侵者,这才相信真有其事。便理解了我的奶凶,也疼惜了青子去,他的八卦老脸干笑着凑到她那处去,小心问道:“你家条件不好吗?”
我偷横青子一眼,她稍顿后微微点头,也算如实承认了,她家条件本也不算好,不过我家与她家半斤八两,虽有长久住处,还欠着债呢。
我一回想起商品房的贷款,就压低声音告诉了保安老头儿,他便虚声虚气讲:“你远亲穷心里自觉有理,但是穷的蹭穷的,不是个好,就算穷的蹭有钱的,也不是个理。”
悄悄话说一番下来,我特意上的眼药果然奏了效。
我待青子的奶凶,在保安老头儿眼里是为可理解,他虽会呵斥我的过分举动,也没先前那么古板严肃了。
不过我道别前,他还是揪住我背后的小书包数落人,“你呀,一根筋,喜欢谁就亲近谁,讨厌谁就得理不饶人。”
我撇撇嘴反问:“别说是人,小动物也是这样,你要是我,遇到穷硬蹭,你能比我做的更好吗?我心里不痛快发泄发泄不行吗?”
他摇摇头失笑,“小小年纪嘴真厉害,说不过你。”
我低头思虑,拍他马屁说:“我以为您才厉害,能唬住那么多小学生,经常把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叫他们排队站好他们就排队站好,连值勤生都没您厉害。”
他乐得笑了一阵,一霎神情寂然,他低头,眼中浮现令人不解的怀念情绪,用茧子手珍惜抚了抚军大衣,缓缓道来:“唬住小学生有什么厉害,护住人民才厉害,我年轻当兵的时候威风凛凛,人民见了我,都热切着呢,送我馍馍吃,给我补衣服。”
我摸摸头歪头看他,我那时对人民没有清晰概念,对全校的小学生才有强烈概念,总之我以为他手执黑棍检查学生队伍很威风。
认他做爷爷不仅能吃到好吃的,还能在同学面前狐假虎威,我像算数学题一样掰起指头算,稳赚不赔。
对于青子放学紧跟着我的事,等一回去我就发作,有事没事找她茬。我哭时特意靠到窗户边儿上去,因为疯女人会神经兮兮地帮我骂青子,骂她欺负宝宝,不是人,不会放过她。
青子彼时只能唉声叹气,道自己比黄连还苦,比窦娥还冤。
可是我后头哭了几次,也没见疯女人打开窗户帮我一起骂,连那苍老男人在楼下也不常见了。我倒是沾上了他的喜好,看见楼道大门即会唱一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楼下石墩子上常坐的几位大娘说,疯女人被关进三院了。我从前以为三院是一个住处,另一个院子,类似于青子她们住的大杂院子,后头才晓得她们口中的三院是三甲医院。
后来疯女人再也没有回家。
为什么?
我想,她去找宝宝了。
找到了,疯女人就会回来帮我一起骂青子,我会给她留牛奶,也会给宝宝留。青子告诉我,这句话是我在梦魇说的,有一段时间,我三番几次莫名梦见疯女人,她在花花世界里哭着喊着找宝宝,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宝宝!妈妈就在这里啊,你在哪里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梦里的花花世界有许许多多高大植物,它们一点点生长起来笼罩明空,笼罩人的眼睛。庞大的植物根和枯叶之间阴暗潮湿,蝼蚁一样的她穿梭在茂密荆棘里疯狂奔跑,她与世隔绝,总在里头没命地找,或钻,或爬,或跌倒...宝宝的哭声在周围四起,一下在东边儿,一下在西边儿。
而我悬浮在空中动弹不得,清晰地看着她迷茫仓皇地找,宝宝的模样是黑褐色的何首乌,我透过土壤看见了。
衣衫褴褛的女人在梦尾皆是枯槁地躺在泥地里,她脸色蜡黄,毫无生气,一双眼睛突出得可怖,就那么睁着突眼,一动不动。
她嘴里呢喃,宝宝,宝宝...
我和死水一样的她对视,她却眼神空洞,我拼命想告诉她,宝宝在地下,宝宝在地下,宝宝在地下!
她不能听见,她看不见植被外面。
我在梦里的空中每一次都动弹不得,即使醒来了,也是如此,是的,动弹不得。我被这梦吓得哇哇大哭,夜里频频发烧呕吐,导致家人心神不宁。
我好些的时候,迷迷糊糊说了这梦。青子最常听见我梦魇的话,她也一五一十添了些话来说,比如我要留牛奶给疯子和宝宝喝,你别跑了休息休息,宝宝是何首乌,宝宝在地下...
爹忧心忡忡地说,看来是沾了隔壁女人的晦气。
代娣打算去寺庙里给我求符求平安。符是一个粗糙红布包成的,里面有黄色符纸,我偷偷打开看过,他们都提心吊胆不准我打开,后头把符严严实实压到了床单下面去。
他们都很迷信,我并不信小小的符能保我平安,到后来许多年也属我最不迷信。
我出院的时候,第一次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劲儿,一进门忽地瞥见木柜上摆放了很久的何首乌,我整个人就是一哆嗦,忙躲到我爹身后,捂住眼睛没敢看。
这支何首乌是爷爷无意在山上挖到的,一挖到等晒干后就完完整整送了来,大人们都说这是好东西,我以为它是爷爷讲得西游记里的人参娃娃,也很金贵,所以我从不主动碰它,以免碰坏挨鸡毛掸子。
对于我的胆怯,他们都了然,就将那支何首乌藏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也只在这点时日里,从心底容许青子睡于我卧榻之侧,也同意她晚上开着我房间的台灯看书。一过了害怕的日子,淡忘了梦魇,她休想在我房间写作业,休想睡觉时靠得我近。
青子生闷气说,我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生病时不许她走,害怕时主动帮她开台灯,等全好了,我们的微小情谊全被我忘到西王母的瑶池天上去了,我又变回那副牙尖嘴利的小人得志样。
对此,我大大方方承认了,也做了个嚣张的鬼脸说,气死你。
她却是忽然不气,沉思了什么,望去疯女人曾经住过的方向,神态和她母亲一样,淡淡笑着说,西西,我知道你。
您知道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