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青子和我睡一个屋,我依然只是把她们放在客人暂住的位置上,并且不厌其烦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试图驱赶她们。
放学路过玩具店,我借八喜的钱买了一支水枪,三番几次用它出其不意地射击她们,喷得她们衣衫浸湿,狼狈躲闪。我一并模仿着突击队在墙边和家具旁闪来闪去,也戾气满满地喊几声口号:入侵者一号,入侵者二号,受死吧!
犯我领土者,虽远必诛!
离开我的家园,再不侵入,我就放过你们!
这些话,皆从班上男孩那处学来,他们喜欢把作业本上的纸撕下来糊上胶水做成手.枪,时时一下课藏匿桌间打鬼子枪战。
代娣一脸哭笑不得,只有青子会略感生气。她们不大招惹我,收敛情绪默默躲回房里换衣服,不是等着父亲回来就是等着我忘了攻击她们。
代娣不常加班,我爹在厂里有时加班。他晚回来的时候,看到框里堆满了素净衣物,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一下多了这么多没洗的衣服。
青子撇撇嘴想说什么,在代娣的眼神下,她选择什么也不说,继续将委屈吞入肚中。
我借机拿腔拿调地挖苦她们,“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都爱臭美,明明穷酸,一天换几百身衣裳,浪费肥皂,浪费水,谁养得起你们两个大小姐,水费、房费、饭费该交的都别赖...。”
小小年纪,之所以对这些小事信手拈来,亏得我那位凡事都爱抱怨的母亲。
爹勾起食指真是敲痛了我的额头,他打断我的话,半笑半正经帮腔道:“少在那儿尖嘴牙利说人,人家爱干净乐意换,你管得着吗?”
我试想一下自己频繁换衣的后果,他多半要责备我,妖里妖气,或者不知道保持衣服洁净。我前一两年处于孩童的调皮期,喜欢在地上打滚,常常从楼下回来,衣服脏得跟个小乞丐似的,我母亲顾着打牌懒得给我换洗。他在的话,虽会替我换洗和刷衣,没少念我女孩子家家不爱干净、一天要换多少件衣服的话。
我顿然感到了他的偏心,在狭窄思想的死胡同里越想越气,很快便把气愤转到了那对母女身上。再一次趁爹不在的时间,我拿水枪射击她们之前,不动声色参了一些童女尿进去,她们一瞧喷出来的水柱呈淡黄色,也反应过来我装了什么。
隔日,我的水枪就活不见物、死不见尸,静悄悄失踪了。
我第一个将怀疑的目光放在她们身上,先从小的那处开始审问,而青子不曾回答我的审问,生生将我当成一团含有臭味的不新鲜空气,她的肢体动作之间于我避之不及,只自顾自地写作业、看看书。我知道她一定是个不喜欢说谎的人,所以既不回答我,也不告诉我水枪的去处。
不全为平衡心理,也为驱逐,我翻出青子上门第一天穿得红色夹袄,怀着报复心将其剪得稀巴烂,像搓断的一团拉面,它越破烂我也笑得越灿烂。这是她最宝贝的夹袄,每每晒干后叠得整整齐齐压放在行李箱最底层,只有穿得时候才会不嫌麻烦地翻出来。
我也将自己一件旧衣搜出来瞎一通剪。
青子开门进来的时候,见着了眼前的狼藉,那件夹袄被我踩在脚下擦地,周边红碎布如焉掉的玫瑰花瓣乱撒一地。我在她面前挑衅践踏,跳起来碾踩,也露出她曾经的一副怡然样。
她久久未动,只是在原地气得发抖,红眼不掉泪。她仍然在咬牙安慰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许多气力。她下颚微微磨动,掐着裤腿说,衣服可以再有,和气不好维持。
说完这话,她发现好像无法欺骗自己,身体本能似的上前猛推了我一把,蹲下来抱起夹袄惋惜擦泪。
她既动手,我再不肯安生,大大出手和她死掐在一处,嘴里惊天动地喊叫。我耳朵灵敏,一听屋外急急传来脚步声,仰头大哭且大喊。徐知青!谁叫你先弄坏我衣服,你就是报复我!
青子辩解。妈!她把我夹袄剪坏了!她故意的!我才没有弄坏过她的衣服!
我使劲儿地哭。就是你弄坏的!你还不承认!坏蛋!你们都是大坏蛋!还偷我的水枪!
我哭得越惨,大人们也越相信了我,特别是我扒拉着亲爹的脖子哭着喊着要母亲。他抱着我弯下腰,恳求了青子一句,你让着妹妹行不?别欺负她,她平常就是调皮了点。
他觉得我那么小,才不会白口诬陷,青子已经是六年级的晓事姑娘了。
代娣闷声不坑揽着青子的肩膀,青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背过身去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我没有。”
我吸溜着鼻涕也擦眼泪卖可怜,“我要去我妈那儿,我妈才不会冤枉我。”
代娣摁住青子的脖子要求道:“道歉,你们互相道歉,你是姐姐,要让妹妹,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过到新家来,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的,这么快,就不信守承诺了吗?说到就要做到!即使妹妹错了,你也要负责!要包容!而不是跟着胡闹!”
她被摁得垂头,饱满的眼泪一滴一滴垂直而掉,泪珠落在地上,滴得闷响。
见状,爹张了张嘴,一时未说什么,末了,唉声叹气道:“算了算了,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衣服坏不坏都是小事儿,坏了重新买就是了,不管谁对谁错,你们两个是该互相道歉,握手言和。”
我从不听大人的鬼话,活得不憋屈不委屈,青子要听,活该自己受苦。我乐此不彼地扮演弱者欺负她,在她还没哭出来之前,我抢先嚎啕大哭,诉说委屈,赢得人心。
委屈要说出来,别人才会知道呀。
那一段时间,我和青子一哭,隔壁也会传来女人的哭啼声,那女人似乎在呼唤我和青子,却又似乎在呼唤别的孩子。
对方时常慌慌张张拉开窗户,然后紧紧握住不锈钢防护栏,连指甲盖也被捏得变形。她老用脑袋艰难挤着铁杆试图望过来,整个人憔悴不堪,披头散发的,也和我们一样哭喊不止。“宝宝听话啊,你不哭,不哭,妈妈就在这里啊,你在哪里啊?!要乖乖的啊!妈妈来抱你!宝宝,告诉妈妈,你在哪里?妈妈在这里啊,不哭啊,妈妈马上来了!”
她总是颠三倒四重复这几句话。我和青子这时就暂停了哭闹,一起挤在窗户旁踮起脚看向左边,我不由地问,那个人是不是疯子?
青子确定说,是疯子,看起来真可怜。
而代娣悄无声息红了眼梢,她抬起衣袖微擦眼角,入了神似的瞧疯女人。
我转头感到奇怪地问代娣,你为什么要哭?你也是疯子吗?
她无奈淡笑,轻轻摇了摇头,摸一摸我和青子的头,仍旧看向左边那面窗里的疯子,嘴里叹气说,只是同为人母。
我们继续探出窗户看,一个满下巴是胡渣的苍老男人,又急又心疼的把不断喊着宝宝的女人往屋里拉,他一边小心翼翼拉人,一边强颜欢笑对我们仨儿说抱歉。
我在楼下见过这个叔叔,他原先没有这么苍气,精神抖擞喜欢背着个手哼唱脸谱,最常突如其来唱一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我恍然又想起疯女人的熟悉脸庞,我和八喜曾经玩闹时摔倒在地,她扶过我们一把,还给我拍干净裤腿,对小孩子们很友好。
一个好端端的母亲,被人贩子害成了疯子。代娣后来换了一句小孩子容易听懂的话说,那个女人的孩子被拐卖了,所以她成日伤心,慢慢也就神志不清了,这也是最近的事,街头巷尾的邻里都在窃窃私语传话,叫各家看好孩子,放学也得接。
难怪前几日代娣想辞掉厂里的工作,放学来接我们。只不过,被我埋怨一通说,我跟我爹原本就过着干巴巴的日子,养不起两张白吃白喝的嘴,厚脸皮最好趁早走人。他们思来想去也不妥,交流一番必要我和青子一起上下学。
我嘴上是答应了,左右又不缺一块儿肉。
我更是不希望多一张赶不走的吃白饭的嘴。
放学的时候,我仍是和八喜一块儿走的路,青子就在屁股后头静静当跟屁虫。我纳闷儿入侵者不告我的状,八喜煞有介事地说,她们是为了打感情牌感化我,等我一化了,她们就把我当面团搓来揉去,心要硬着,千万不能化。
后头的青子听见了,也懒得跑上来理论,尽念一些我们低年级听不太明白的文绉绉话,比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八喜为了给我撑面子,扯着嗓子刻意对我说:“水枪的钱不用你还,赞助你的,谁管坏东西的屁话,赶走了就行。”
由于我常常不尊重青子,所以八喜也逐渐敢不尊重她,喜欢同我一起冷眼嘲讽这位高年级的好学生,也生出一股沾沾自喜的小得意。
但不得不说,因为邻幢楼的疯女人,我和青子能平静下来共处一点时间,不过也维持不了太久。
我们有时连作业也不写,凑在窗户前和那个女人好奇对视,她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喜欢唤我们宝宝,也总说那几句,不要生妈妈的气,别丢下妈妈好不好的话。
在我和青子出现在窗户前的时候,疯女人的呼吸节奏明显放慢,气息依旧浓重,每呼吸一次气,她脸上杂乱的发丝便会无力飘起,再缓慢落回苍白消瘦的颧骨上,微微拂动,静止须臾。
青子问她,你饿不饿?
她点头傻傻地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说话,宝宝在关心我是不是呀?
我抢先回答,是。凡事我都想和青子抢一抢,甭管好坏。
青子突然不见踪影,我寻声而去,只见她在厨房捣鼓着什么。走近了细看,原来是把肉片装进了塑料袋里,还把袋子拴在了细细长长的衣杆上。
我挡在她前头盘问:“你干什么呢?”
“疯阿姨没了小孩,怪可怜的,做人有爱心是本能,我们平常应该照顾照顾她,跟她说说话也好,分给她吃的也好,就算尽到心意了。”她说话的腔调同代娣阿姨很相像,虽知道她是真心,心里总想作呕吐状。
我夺过晾衣杆,在她着急之时,我转身走向客厅,“这是我家的肉,要分也是我来分。”
我们唯一和平共处的时候,也就是用晾衣杆给疯女人送吃食的时候,我甚至把自己最爱喝的牛奶也分给她喝了。
青子奇奇怪怪地唤她妈,叫她慢着吃,别噎着,我们都在。
我扭头嘲讽:“你也傻了吧,平白叫她妈,你妈今天加班,死路上了?你才认新妈的吧?”
这句话一说完,我们俩又开始掐架了,隔壁的楼就传来疯女人的声音,她叫青子不要打她的宝宝。
大约我和疯女人孩子年纪相仿的故,所以她将我认成了宝宝。青子亲亲热热上赶着认妈,人家都不领情,反过来认我。
眼下我扮可怜哭也没人瞧见,今晚大人们加班,我哭一阵子回房用青子的干净衣服擦鼻涕,再给塞了回去。
她在厨房踩着凳子热饭菜,我在客厅按电视换频道。遥控器不见的事,他们也没寻过,个个都愿意上来按。我爹说,哪天某人懒得按了,遥控器就会自动跑出来了。对此,我决不妥协。
电视调到了少儿频道,我坐回沙发上时,不经意瞥见板凳上的一篇作文:徐知青,是母亲坚持给我取的名字,她说,我得做一个知青,好好念书,从农村走出去,才能得到女人想要的公平。我想,我有些明白了母亲的话。公平是一个万分重要的东西,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小恶魔,让我处处感受到了不公平。或许因为我还没有成为一名合格的知青,或许因为我念书还不够用功,等我有能力自力更生,就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幼年的青子对未来怀着憧憬时,并不知道,越长大越见不了公平,也许是我们的问题,也许是他们的问题,谁知道呢。
不过,在我得知三好青子人生第一次因为没交作业,而被老师打了掌心,并且罚站在教室门口很糗地哭了大半天,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撕了那篇作文。
往后她的日子,同样像被撕掉的那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