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度岁,那是她们第一次去我爷爷乡下守岁。
往后她们也每年不落地回我们乡下过,从不回自己老家。我曾经问过代娣为什么从不回自己老家,也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家看看父母,是因为自己是白眼狼吗?
基于母亲,所以我了解白眼狼这个词语,她常常这么骂我。
代娣那会儿落寂低头,搓搓瘦脸,才笑起来以诓小孩的温声语气道:“你们这里挺好的,我舍不得你呀。”
我鄙夷她为人假,叉腰振振有词批评她,“老骗子,我才不会对你的花言巧语上当,你就是白眼狼,真替你爸妈不值!”
在我骂代娣之前,青子还嘟嘴抢话,“明明就是为了我。”
这时候我会跟她生起口头争执,“代娣说了,是为了我!”
对于我和青子的争执,代娣几乎偏向于我,她在我意料中说道,是为了西西。而后,我就会得意洋洋瞥一瞥青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抖腿抖得仿佛身上长了几百片美丽轻飘的羽毛。
她别过头会说那句口头禅,幼稚。
我质问,“你不幼稚你会抢着跟我说?”
她忽然笑了,底气甚足,“让你开心开心呗,我就知道我妈会说为了你,又不是真的。”
我皱眉看向代娣的时候,她便认真嗔几句青子,青子就再不会来惹我。她们知道,她们惹不起混世小魔王,我一闹起来全家都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她们可不敢轻易得罪我。
她们头一回来过年时候,印象里恶嬷嬷似的奶奶第一次叫我通体顺畅。
奶奶在代娣的两位妯娌面前命令她敬茶,可是茶水一递来,她重重搁桌上丝毫没有要喝的举动,端着古时太君架子,坐在上方尖酸刻薄说了好些封建女人的训话,足足给了她和青子一个下马威。
家族里所有人皆怕奶奶,尊称她是老太君,要供着敬着,否则她太君脾气一上来,也是要闹得家里不消停,方得她满意为止。这点我与她很相像,都是没理不饶人的主,所以孙子一辈里,唯有我初生牛犊不怕她,我们祖孙二人是相克的,互僵互犟,谁也拿谁没折儿。
听说她年轻时候是地主家的小姐,过得富足,有丫鬟使,只是被生得清秀的穷酸户迷了魂儿,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只认准了我爷爷,寻死觅活要跟其一生。
所以,还有一个人不怕奶奶,只管哄她即可,正是我那位青年时曾清秀过的穷酸户爷爷。
他待我向来捧在手心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和奶奶要是一起冲突,他从来先站我这处,再赖脸围着她哄笑了为止。
我以为能迷倒地主小姐的人一定与寻常人不同,是以比起旁的长辈,我更要尊重他几分,但是我最敬重的爷爷,在奶奶对代娣发作时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偏袒她们,就像偏袒过去的我。
我的头等殊荣此时此刻仿佛被人夺去,我第一次与奶奶同仇敌忾,合起伙修理人。我步履蹒跚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膝盖,挥泪大哭告御状说,那二人平时怎样欺负我,挤兑我,虐待我。
不管我爹的辩解和维护,奶奶也相当配合我,她登时气得凶狠摔了茶杯,将我抱到膝盖上大发雷霆地训斥她们,喋喋不休说了多句,她抹起眼泪竟念起我那位荒唐的生母。
我母亲不算好,可是懂得讨奶奶欢心,即使她犯了错,奶奶待她也比旁人要宽容一二。我以为,奶奶是再不会念起她的...
代娣紧牵青子的手和顺听训,在被冤枉之后,她百口莫辩也要死死捂住挣扎的青子的嘴,她只怕青子一说负气的话,使气氛愈加浊然。
此时此景,奶奶疼爱我的劲儿,简直是一大罕见奇观,惊住了看戏的两位舅妈、不知如何是好的爷爷,担忧的父亲和舅舅。
即便是村中邻里也知我和奶奶素来水火不容,因为爷爷的偏爱,她常气我,我也不理她。
这一次就因代娣和青子,我们忽然抱作了一团鬼哭神嚎,大约有戏曲里的孟姜女哭长城那么夸张,仿佛我真因为没了生母照顾,来了个后娘,过得有多么惨绝人寰。
这也是我一次见我爹违逆奶奶,他在她面前发了好一通脾气,目呲欲裂,手指颤颤地指着我们,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你果然和你妈是一路人,你们三个不是一路人不抱在一起,我话搁这儿了,谁都不能平白泼代娣的脏水!赶她,就是赶我!妈,您嫌弃代娣,怎么不嫌弃当初的爸!”
奶奶猛一起身拍得桌子震颤,她胸脯起伏颇大,声色俱厉道:“你这个不孝子!怎么说话的?你爸当年是带着孩子跟我处的吗?!”
“我不也有孩子吗?!”
爷爷和大舅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打和气,其余人大气不敢出,我二哥胆小如鼠缩在舅妈屁股后面被吓哭了。
我爹牵走代娣和青子闹着不过这年了,奶奶这才退步了一点,选择揭一页过去,生硬地接受她们。
奶奶气冲冲牵我回房后,从匣子里拿出一封崭新红包塞来,她抹一抹我额头,唉声叹气道:“不管她们是真的欺负你,还是假的欺负你,我断不会在外人面前委屈了你,拿好了,这个大红包是我悄悄备给你的,后头发红包还有呢。”
我接过红包,看着古铜镜子前我和老太太的模样,同样的单眼皮,同样的塌鼻子,同样的圆润脸。我挠着发痒的头皮,也同她方才一样唉声叹气,“长得像你,忒吃亏了。”
她愣一下,也注意起古铜镜里的一老一小,缓缓的哧哧笑了,“你懂什么,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长相的才是美人,最重要的是福气,有福气就是美人。”
我耻笑她老人家,“福气?你跟着我爷爷穷了后半辈子,这也叫福气?”
她一下子急了,找不到措辞说我,又方觉急得不符合身份,渐渐横眉冷对道:“你懂什么,你爷爷就是福气。”
这点我倒是认同。
她执起桃木梳给我梳小辫子,开始挑起内讧,“你脾气也像我,应该是隔代遗传,我平心静气跟你句实话,你要不是脾气像我,长得像我,又是个姑娘,你以为你爷爷能这么疼你吗?”
我不高兴了,板起脸打开她的桃木梳,“只要我是西西,爷爷就疼我。”
她将桃木梳拍到桌上,一时觉得拍重了,拿起来摸了摸梳子细齿,边哼边道:“你还别不信,你爷爷以前想要小棉袄,我却连生三个儿子。好不容易轮到你爸那辈,总算出了个小姑娘,他是爱也爱不得,你这才越过了我去,奶奶年事已高,就不跟你个小丫头片子争风吃醋了。”
我一声不吭转身跨过老屋的门槛要走,她说的话,气得人牙痒痒,“这就生气啦?一点儿肚量都没有,既然生气了还要我的红包干什么?”
我捂紧红包,扭头瞪她,“还不是你遗传的,你有肚量你能为难不嫌你儿子穷的新媳妇?”
“嘿哟,小丫头片子一点儿没变,去,看见你就烦。”她被我噎后,倒是过来摆姿态关上了门。
听了奶奶的话,我对爷爷越发不满,心头失落得仿佛被割了一块角尖儿的小肉。
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吗?因为我像奶奶吗?不因为我是西西吗?
我喃喃自语时,一道鼻腔浓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我也想问问你,因为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你就这样对我们吗?”
我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她静立在几步之遥,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不然你以为呢?”没有细想,我是如此回答她的。
青子平静与我对视,她的眼神并不像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在某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她是个大人。她搜出纸巾擦干净鼻涕,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门口的簸箕里,语气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血缘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我妈深有体会,即使被你这么对待她就是不愿和你作对,她对晚辈的疼爱,是心酸的,我不怪她平常偏袒你,她说过哄好了你,这个家才是真正的家。”
我张嘴想反驳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哑然看着她越走越远。我在院子里郁闷执树枝打杂草,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无意间蹲墙角听见了两位舅妈的小话。她们窸窸窣窣地说,奶奶不喜欢那二位,是因为不想穷上加穷,新二嫂贤惠也不管用,别说还带了个拖油瓶女儿上门,白帮人养孩子,自己儿子简直是当了个冤大头。
我听得时候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自己个儿是什么意思,愈发犯了迷糊,就撇开了不去琢磨。
奶奶仿佛忘了爷爷年轻时候也穷的事。爷爷说,奶奶嫁过来纯属赔嫁妆。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过我头回乐意她蛮不讲理的态度。
奶奶给我梳辫子时说的话,我也忍不住择了个时间与爷爷对质。他还当真找出奶奶年轻时候的黑白照,如实道我长得像奶奶,臭脾气也像,男孩儿调皮,多了腻歪,他也就盼着家里能有个软软可爱的姑娘不那么皮,没想到最皮的是我。他夸张了说,我的皮在罗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就是空前绝后。
前头听着不悦,后头听起来虽不是什么好话,却觉得高兴。
我不喜欢自己像奶奶,她像刻板的老嬷嬷,不好看,也没有老太君的气度,可是又有一点儿别扭的高兴,高兴爷爷疼我。
爷爷见我怏怏不乐,拿出哄奶奶的招数哄了我许久,也答应了我后来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要和我一起讨厌代娣阿姨和青子,不许给她们红包,不许跟她们说话。
他答应我的时候,有着老爷子一贯的爽快风格,等到度岁后快回家的倒数几天里,我撞见他背地里悄悄给青子补了红包,还是个大红包。
他谢谢青子配合他让我舒心。
我顿时气炸,气得头皮里的每一个毛发孔都仿佛被电炸了,被火烧了,于是使劲儿挠了挠头皮,大喊一声冲过去抢红包。
爷爷胳膊肘往外拐横抱起我,撺掇青子快跑。
老房子后面,全是我抓狂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