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丧事的前夕,我从阿荣那里得知青子遭来横祸的原因。
家庭纠纷,大多和稀泥,只有青子认真处理。她近日接手了别人不愿意多管的家暴案,并且用工资为那对母女安排了紧急避难所。于是那一日下了班,她被找不到那对母女的男人捅了数刀。仇恨辱骂她是多管闲事的死警察。那个男人并惊慌把皮包里的东西尽数倒出,夺走她的钱财。当一个红盒子被翻出来滚落,她满头大汗费力地爬过去捡,凶手又一次从后面捅了她一刀,她仍旧死死抓住红盒子不放,这期间发了疯的男人掠夺不成,残忍踩碾她的伤口。
后头赶上来送雨伞的阿荣,瞧见了最后那几幕,也来不及追逃犯了,他浑身颤抖将大量出血的青子送去了医院。
路上他为了让青子打起精神,说了好多好多话,也问过青子后不后悔为那对母女安排避难所。她不假思索地说,不后悔,要改变,总有人要牺牲,如果有下辈子,再遇到童年暴力,那个时候,大概就不会像这辈子一样极度的恐惧和无助,只能在阴影下战战栗栗,得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劝话,而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帮助。
她也提起了我,苦恼地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挑战,是她的小姑娘。
我当然知道她的小姑娘是谁。
叙述结束,阿荣看见了我那双仇恨的眼睛,开始为年轻气盛的我担忧。以是他安抚人说,凶手已被逮捕,情节恶劣严重,一定会严惩不贷的。
我闭了下眼,对他说,我现在不想要那个人死,死太便宜了,我要他没有希望又麻木地活在监狱里,被体制化以后,出来无法生存,面临种种惶惶,也许再次因为犯罪而入狱。他同样悲惨的一生就这么恶性循环,不断陷入更深的痛苦沼泽里,直至死亡,也依旧得不到解脱,神不会饶恕他的。
阿荣怔了一怔,在他眼里我大概还很小,他料不到我会说出这一番话。便道,长姐如母,她将你影响得很好。
青子丧礼的时候,曾经最无神论者的我,唱起了哈利路亚。做法的道士气急败坏制止我,他太急了,以致说话结巴,你...你...你唱...唱什么歌啊!安静!别打断我超度死者!放尊重些!
因为青子是横死的,所以请了道士。
我爹听着我唱这首歌,已泪湿满目,便对道士说,让她唱,不做法啦,就随她这么唱。
我唱得是另一个版本,而又稍微改了一些。
我曾厌过这个大女孩。
可她来到世上,为我们带来快乐。
我只想为你吟唱这首赞歌。
当旋律扬起第四第五。
小调落下,大调升起。
每一丝气息我都在赞颂,哈利路亚。
…………
我越来越高亢唱的时候,我那么老土的爹也一起唱了起来,他自然不会英语,只会那一句哈利路亚。后来,丧礼上的所有人随声而唱,连那道士也开口唱了,每一次到了哈利路亚的时候高潮重重递进。
即使哽咽,我也将哈利路亚完完整整唱完了。
良旌沙哑地说,她的小姑娘长大了。
而我在悲恸之余,赫然在嘈杂的丧礼上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我看见九哥了,他来时一身黑,穿戴很整齐,一双眼睛通红,神情肃穆而又安静给青子上了三炷香。
那天晚上,突然出现的李东九,还带我出去吃了一场宵夜,我看见他后仍然觉得这不是真实的,也许青子也还没出事,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晃悠,没有消失。
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这样唐突请我来大排档喝酒,我们之间竟没有从前自在,双方相处起来甚至有些拘束和生疏。他想缓和气氛,于是笑嘿嘿地问:“妹子,你说,我以后娶媳妇,是娶大方端庄会持家的,还是娶妖娆漂亮会贴心的。”
我正儿八经回答了他,“小时候自身从不努力,每天却还梦幻想着长大以后志愿是要填清华北大撑面子,还是要填自己感兴趣又能光耀门楣的。”
他忽然一怔,沉默了,点上香烟心不在焉地抽。我注意着他喜怒不明的神色,把脸上的笑容展露,探问他,“生气了?好啦,我知道你开玩笑问的,是我的回答较真儿。”
他摇摇头,不断吸着烟,寂寥地说:“不,不是较真儿,是西西长大了。就算我们变成了慢慢没有联系的朋友,但是,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特别的朋友。”
此时,我才将压迫在心底的疑问释放了出来,“你中考后干嘛辍学,为什么不告而别?”
“那个啊……没什么,不想念呗。”他吐尽嘴中的烟雾,将烟蒂摁灭在了桌上,还剩那么短的烟蒂就这么被他迟钝的动作给掐断了。
“我不要求你对朋友彻底坦诚相待,但起码别蒙骗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他颓丧摸了摸头,方才缓缓启口了,那种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爸几年前在工厂里干活,左手被机器搅残,现在算是享清福了。”
这一时换我沉默了,片刻后,我责备了他,“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们,酒肉朋友只白欢乐,深交好友可言不如意,你把我们当什么朋友了?只跟我们假笑。”
他剥了一个龙虾放进我碗中,低语道:“自己能抗的事,不想别人知道。”
“那现在呢?现在肯说了?”我明明是埋怨他这么迟才说出口。
他却看破苍穹似的,“现在啊,看淡了。”
李东九给我斟满啤酒,换了个话题,“十几岁那会儿,我追你姐,你很严肃拒绝帮我转交情书,让我不能喜欢青子,谁都行。那时候我很纳闷儿,开头,我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后头几年,我才明白,你是不想我这类人和你姐站在一起,是吧?”
我神情茫然几秒,渐渐笑了,“是吗?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你怎么就确定?反正,我瞧不起谁,都不会瞧不起九哥。”
他非常肯定地道:“是,你现在不也向你姐靠拢了么,如今看到你啊,就好像看到了我青春里朦朦胧胧暗恋过的青子。”
我忽然明知故问,“你们为什么都喜欢青子呢?”
他蹙起眉头,撅了下嘴,“不知道,就是觉得她很明亮,很美好,说不上来。打个比方,我是一个怕苦才逃避的孩子,吃药的阶段,恰好看到了那颗糖,可能她曾经是苦的,但是她努力让自己变成了糖。”
得到这个答案的我,一下子没有了明知顾问的自信,有点儿愣,再一咀嚼李东九的话,我就怔住了。
李东九送我回去的时候,拍拍我肩膀问:“你能不能唱一首张震岳的歌给我听,就……爱我别走那首,这个你会。”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我唱得不好,还会忘词儿。那也是以前会唱,现在跑调严重,只有爱我别走这一句唱得底气甚足,也没跑调。
我哼哼唧唧地唱。他就会说,唱跑调啦。我嘿嘿笑着,继续唱。
路上,他比划着双手,充满希翼地说:“我想好了,努力几年攒点钱做个小本生意,给大妹子零花钱用。等老了,清闲了,有时间了,我一定要学小提琴。等挣到钱了,我也一定要去看张震岳的演唱会。”
我们喋喋不休说起将来挣到钱的事,也幻想中了彩票,要买多少平米的房子,买什么牌子的车,学什么兴趣,着实过了一把嘴瘾。我们撞来撞去笑得不行,他便拿以前教导主任骂人的话说,男笑痴女笑贱。我反唇相讥,看来你很怀念以前当厂公走狗的时候。他摆出官僚的做派说,明天放学校门口你给我等着,本公杀妹儆猴,大义灭亲。
我们一路捂肚子大笑,送到到巷子口的时候,我说,就送到这吧。
他忽然用前所未有的柔和语气唤了我一声,罗西。
我微微转头,他的脸就在眼前,近到能看见光影下他皮肤上的细汗毛,那股一淡一浓的酒气也飘到了彼此鼻下。
我弹簧似的立马倒退。
他看着我,嘴边露出一抹干涩的笑容,改口道:“大妹子,给九哥一个拥抱,好不。”
话毕,李东九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也将下巴搁在了我的肩窝里。我才发现他真的瘦了,整个人骨瘦形销,竟有些硌人。他头在我肩胛骨上眷恋轻蹭,粗糙许多的左手也顺着我胳膊摸索下去,握住了我的手。
我拍拍他清瘦的背,笑说:“大兄弟,咋滴,这就被生活操成小媳妇样了?”
他和缓离开了这个拥抱,看我的目光深沉又温腻,绵长而克制。他自嘲地笑了,又呢喃了一遍大妹子,就彻底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在那条已天黑又有点微光的路上高喊,好好高考,改变人生。
我看着他失意的背影说,九哥,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他好像没听见。
但我还是缓缓唱了一弯明月给他听。
人又像天边的一弯月,呆呆地于空中高挂。
愿你闯闯出了黑暗,此刻有你在天际里渐渐发亮。
抬头望找不到一弯月,浮云内早不知方向。
恨这刻偏偏有风雨降,只嗟漆黑我找不到去向。
唯望有天我像个月亮,明亮发光将星空通照亮。
为何这刻多么地失意,悲哀运程怎可抵抗。
回头望天空那一弯月,朦胧地闪出一些光。
愿这光将黑暗驱散了,可否驱走我心中的怅惘。
可否抹去心中的惆怅……
那抹长影在前面顿住了,接着,继续远走,我好像模模糊糊看见,远处的那个背影微微抖起了肩膀,我再一瞬不瞬地看,他已恢复平稳。他渐行渐远走着,唱起了莫名我就是喜欢你。
九哥欣赏音乐无非喜欢小提琴曲,也喜欢唱一些小情歌。青子不在,也不知道他唱给谁听,大抵他也认为青子还没有走。
那歌声潇洒回荡在夜路里。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在你家楼下。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在乎的话,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你给我一个拥抱,我丢掉我的车票。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在你家楼下。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在乎的话,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我想起一个星期以前,回爹家找书,楼下石墩子上的大娘说,最近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捧着一束鲜花老在楼下等人,最后一次可等了一夜。大娘问他等哪家的姑娘,他指得是我们那栋楼。大娘因此打趣我,是不是你班上的男同学。我想了想,假使是我班上的男同学,一定是举着葬花来等我,诅咒我去死。
李东九走了后,我才想起忘了问他电话号码和住址,最近帮爹一起办琐碎的丧事,记性差了许多。有时候我手里拿着手机,还慌张问对方,手机在哪儿,手机不见了。
我马上追过去找他,没能找到,只能在原地懊恼踏脚。我想,他会回来找我的。
可是此后,他却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九哥了。
他又一次对我说话不算话。
而我往后几年开始记不清他了,他的脸孔在记忆里也越来越模糊,我是说,我忘记了他的模样。揪着头发扯起头皮也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就好像,我从未认识过什么九哥。那清清浅浅的一个影,恍若一场梦,梦醒了,也忘了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