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还在为一点小事和她置气,因为她把我的浅色衣服跟一件新的会褪色的衣服混合在一起洗了,我喜爱的衣服便被染了色。
她的道歉早已做得炉火纯青,说自己这阵子忙昏了头,洗的时候忘了分类,会重新赔我。
即使重新买,也找不到原来那款和那份心意。我并没有要求她帮我洗衣,我的衣服堆多了才一次性洗清,她看不惯,总是多管闲事帮我洗掉。
我为此摆脸色给她看,骂她道歉有个屁用,我的衣服还是不能回来。无论她干什么,我都能以苛刻的目光挑剔她来发泄怨气。也学会了唠唠叨叨地念。
我更有严重的起床气,听到她早上做饭的声音,也控制不住脾气。我不需要她做饭,她总用外面卫生不干净的情况拒绝我的抗议。她说,房子里隔音效果不好,只能尽量小声,连水声你都听得见,我也是没办法。
我一大早只能咒骂她租了个破房子,什么事也办不好,洗个衣服都能出差错,严重怀疑她的工作能力。
她在厨房忙忙碌碌做早餐,忍无可忍时,面朝我的方向拔高了音调说,你不要总是发脾气好不好!一码事归一码事!
我比她的声音更大,不好!
她转过身端早餐的时候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就是担心你的性子以后出社会,会吃亏,你责怪我得有个度吧。
她扬起微笑端来食物,又向我道歉,表示发工资了一定给我买一件更好更漂亮的衣服,令我满意为止。早上也尽量轻手轻脚。我臭着脸碎碎念,不是原来的那件,没法满意。那是良旌送给我的,也是最合我心意的那件。
当提醒出门时间已到的闹铃哔哔响起,青子慌慌急急回房收拾皮包,出门前迅速上了个厕所。她前晚通宵值班,昨晚又加班较晚,今早便多睡了一会儿,导致现在没空吃饭。我依然臭着脸将面包片和牛奶塞进她的皮包里,原想装个保鲜袋隔绝食物掉渣,一想到我那件“死去”的衣服,我粗暴直接硬塞。
她从厕所出来,匆匆拿起警服就走。“丢三落四!丢警察的脸!”我将皮包精准甩过去,她麻利接住,没心没肺地冲我笑。
来至学校,也总为我去世72小时的衣服唉声叹气。后桌见了,慷慨赠与我几本漫画,我的心情在接过漫画时有所缓解,总还是觉得哪里不顺气,似乎并不全因为衣服,莫名其妙跌入了更深的心情低谷。而这种找不到原因的负面情绪,一到了下午更为强烈了。我在教室里坐着愈发心慌气短,以是出了后门透透气,接触到了新鲜空气,不断深呼吸的我依旧没能缓解什么。
我定在走廊上,微微抬头看,天色阴得异常幽寂,充斥在空中的乌云深邃诡变,如有恶龙降世搅得苍穹天翻地覆,一时天暗了暗,转瞬大地又更暗了几分。看了看手表不过才下午五点多,也是奇怪得很,我预料这大抵是雨夜的前兆,心里难免低落不顺,才拍拍心口宽慰自己找到了惶惶的原因。
班主任便心如急焚找了过来,他通知我时语气保持着平静,西西,你家来电话了。
等我们走到僻静的地方,他才露出担忧告诉我,你姐姐出事了,在人民医院抢救,赶紧去看她,地址我写在纸上了。
他说话间并塞给我已备好的请假条,还有一点打车费。我的心一沉,仿佛一面已摇摇欲坠的重墙轰然倒塌,将快速跳动的心脏无情压了一压。我没来得及说话,没来得及思考,下意识攥紧手里的假条和车费,转身朝楼道急步而去,下楼时我连着好几层阶梯大跨,扭过一下脚,幸得抱住栏杆没有摔倒。
我开车门的手竟在颤抖,一上了车更是脚软到有些瘫痪,在出租车上蓄了点儿力气,下车将钱仓促塞给司机,连找的钱都没拿,我便跑了起来,直奔医院大门。
我踏入医院后,眼睛忽然模糊到看不清台阶,不清楚是我视线的问题,还是苍穹太暗的原因。但我睁眼仔细看了看,才在没走稳的石阶上稳住重心。我歪倒那一下看到了天,阴天里的傍晚透着一股麻木的死气,和医院的那股阴冷味道极为相似。
除了那一下的不稳,我刻不容缓跑着,脚下枯萎腐烂的树叶在地上寂寞凋零,却还是被我一踩而过。
风尘仆仆进了室里,我在护士的指路下找到了神情凝重又陌生的他们。我一眼先看见了那抹暗蓝的佝偻影子,爹着脏旧工装,保持镇定坐得很稳,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抖着。我一来,他更抓紧了膝盖控制住手抖,对我笑那一下脸肌没控制好,抽搐而难看。他努努发乌的嘴说,在救治呢,别急,怎么跑成这样,顺好气儿,又没什么事。
我喘气儿是有些厉害,寂静的廊里全是我的粗气,等我转头瞧见了满身是血的阿荣,那一刹甚至忘了呼吸,“你……你……。”
他脸色和良旌一样也极差,生理上的差,他们俩都发了低血糖似的,苍白出虚汗,嘴皮子发干,一个嘴唇发白,一个更像是溺过水的嘴。
阿荣搓搓手咽口水,回了我未说完的话,“没事儿,本来人受伤就出血多。”
我上前颤抖地撩起他衣服,“谁的血,你也流血了对不对,受伤了就去包扎,在这儿等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推搡阿荣走。一双出着冷汗的手阻止了我,我从不知道那么温暖的良旌有一天会冰冷如此,他身上的低温太像一个在冷藏室里呆过的人,使本身发冷的我更寒冷了。
良旌缓慢有力将我按到了爹身边坐下,无意识摸了摸我的头,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都沉静不语,紧盯着急救室的眼睛深处是遮掩不了的恐惧与害怕。
阿荣为了安抚我们,放松一笑,他也无力挨着我们坐下了。只有良旌一人从头站到了尾,时间越久,站不住的他便微微靠墙,肢体看起来很是僵硬,连呼吸都是绷着的。
我永远记得八点零七分那一刻,低头看时间的我,耳蜗深处隐约传来心电图呈直线下降的警报,也分不清那道急促短暂的尖锐声音到底是耳鸣幻听,还是真实的感应。
约莫半个小时后,医生出来对我们说了一句沉重的话,我已经尽力了。他又说了一遍这话,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院宣布了她的死亡。
许是因为她是警察,许是因为家属没有医闹,我们得以面见青子最后的模样,她躺在挂着各种设备的病床上,哪里都是血,红色淹没了惨白的她。
那瞬间,我没有悲伤,也没有哭,也不知道其余人的状态,我只是沉静地站在床边俯视她。
我曾经那么讨厌的人,终于与世长辞,可是我却好像跌入了无边无境的黑渊,也陷入被雾气包裹似的迷茫里,仿佛隔离了世事,从而感到呼吸困难,头脑发昏。我的静默比过去已遗忘的出生时间还要漫长。视线又一阵一阵模糊不清,周围的一切突然朦朦胧胧,我浑身也仿佛发了病,浑浑噩噩的。
她仍然没有起来。
良晌,我妥协了,微微鞠躬尊重了她。我说,姐,这辈子遇见我,辛苦你了。
姐……
姐姐……
我叫了好多声,多年来,第一次打破了喉咙里的魔咒,这样勇敢地称呼她。
可是,她并不曾回答我,我想,她或许生气了,生气...我这么迟才叫她,生气...我不配这样叫她,我不确定...我很彷徨...真的...我发誓...
最终,我慢慢跪地,想要握住她的手,不经意间发现她拳头里攥紧了一个红盒子,难以取下来。我把沉重的额头轻磕在她拳头上,呢喃道:“主啊,她一定会去天堂对不对,毕竟她曾经那么相信您,我对您恶语相向,您可以把我丢进地狱,可是她不一样,她从来与人为善,一生都是好人。”
这时,目光痴冷的良旌启口了,他低哑说着话,喉咙太过干涩,使人听不太清晰。“她信的不过是一个家人平安罢了,唯独漏了自己。”
爹强忍的眼泪一霎掉落,他短短时间内仿佛又一次老去了,抬起手遮了遮黄而微青的老脸,眼泪仍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打湿了地面。
我们都好像在竭力支撑某种意识。
大家都静静凝视那个已死的女人,哭声极度轻微。
而姗姗来迟的芊芊打破了所有人的意识,听到她那样响亮的哭声,他们也逐渐放声哭了。
芊芊哭够了,冲我歇斯底里地吼,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难过?!你是冰块吗?!你的心是石头捂不热吗?!
她依然哭得最生动。阿荣控制住她推搡着我的手。良旌从未用那么冷漠的语气说过话。你要是真的比所有人都难过,不会有心情对谁发难。
我哭时,大约是第二天早上,一整夜并未睡好过,衣服和裤子也没有脱,只从凌晨开始眯了下眼,睡得朦朦胧胧,隐约听到有人在厨房里做早餐弄得噼里啪啦响,我沉着睡意,浅着意识想,青子老样子发出噪音在给我做早饭了,真烦。听了不久,我突然睡意清醒,才想起,她昨天已经走了,于是阖眼抑制不了地流泪,就再也睡不着了。
泪风干了,我从床上坐起看窗外,黎明前的天真的好黑。那一瞬我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了。那片无底洞一样的黑空无限度包围人的视线,它像一张巨大冷寂的线网,旋转扭曲,中间化出了一个蠕动的眼孔,深深引出了我孤独的魂,令室内弥漫了一个人独处时会恐惧的味道,渐渐腐蚀人的精神。
我将生活不能自理的小笛摆正,呆而孤寂地说,终于,她也离开我了,是吗?
小笛无动于衷。
我塞起拖鞋,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去看了看,原来是爹在做早饭。我安安静静进了厕所洗漱,看见她用到已干瘪的洗面奶,以及没怎么动过的廉价香水,越发喘不过气,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忽又想起昨日从她手上取下来的红盒子,我从裤兜里搜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和相机里那条几乎一样的项链,我脸上又流了两行泪下来,泪水后知后觉似乎落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