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青子生日,芊芊也没有来。
她虽然掩藏了失落,也没能骗过我和良旌的眼睛。她和朋友吵归吵,同八喜一样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否则数十年来,她早放弃我了。
大家一起做好丰盛的晚餐,她不好意思笑笑,让我们再等等,说自己还没有饿。
我知道,她在等芊芊。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爹提醒菜快凉啦,我也闹着肚子饿,她才同意开动。开动前,良旌和阿荣帮她点好蜡烛,她这一次许愿竟傻乎乎把愿望说了出来,“希望西西可以叫我姐姐,叫良旌姐夫。”
她许完愿一次性吹灭了蜡烛,再用期盼的眼神看我。其他几道投来的目光相差无几,压迫感和催促感甚为强烈。我吊儿郎当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爹微微张嘴欲撺掇我喊人,青子先声夺人,“快吃吧你们,看什么呢!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得真诚,不然那就不作数啦,强扭的瓜不甜。”
她一语点醒众人,他们也不用眼神逼迫我了,唯独阿荣无时不刻发扬诙谐,“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苦,苦等的苦。”
“傻大荣,想什么呢?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徐大姐看不上你,你又为什么争不过谢大哥了。”我犀利说完,挑出爹舍不得扔掉的鸭屁股塞进了阿荣嘴中,他以为是香喷喷的肉,嚼了几口差点没呕吐出来。
桌上笑声四起,良旌莞尔道:“徐大姐至少有个姐字,不错了。”
青子认真想了想,恍然道:“以前我在大院儿里认识一条狗狗,叫傻大黄,我说刚刚怎么听起来那么亲切。”
阿荣控诉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他在的地方,良旌的地位实实在在升了一层,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欢迎阿荣了。
吃饱喝足,各自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我洗了澡睡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看了看时间还没过十二点,我摸瞎去了青子的房间,蹑手蹑脚爬到床沿边儿借着月色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气沉丹田,酝酿许久,深吸一口气,凑近她耳畔正儿八经又虚声地喊:“姐。”
我浑身上下麻了一般,又抽搐打颤,仿佛男生小便打了个激灵。她突然也发出醒目的声音,还翻了一个身。这使我紧张的心脏忽然大跳,就此不慎从床边摔下去磕着了尾巴骨,没抑制住那声该死的闷哼。我的响动自然惊动到了她,她睡眼朦胧从床上坐起看我,“你鬼鬼祟祟干嘛呀?”
我呆揉了揉发疼的尾巴骨,憋着宛如便秘般的神情,转身从她衣柜里找出那件崭新的风衣往身上比划。“我看良旌送你的风衣不错,想偷走明天穿的,检查一下你醒没醒,你一翻身弄得我摔着了屁股墩。”
她挥挥手重新睡了下去,催促道:“良旌供给你这小祖宗的东西还不够呀?拿去吧,拿去吧,早些睡。”
我出房门前,还磨蹭了一下,转身别扭地问她,“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瓮声瓮气道:“听见了,听见你叫我姐姐。”
我正暗自掐手,又听她长叹短吁道:“梦里听见的,还真是跟现实相反。”
实际上那个晚上,我并不能判断她有没有听见。
至于手里那件风衣不算什么。我三天两头穿她的衣服,用她的化妆品,她只求我别把衣服穿得褴褛,别把化妆品太过糟蹋。只要有体育课,她一定不让我穿她的衣服。我和后桌学习打篮球,怕摔破了衣衫,因此专门挑她的穿。没想被她给识破了,骂我专门坑姐。
她不在家又休息的时候,我还悄悄穿过她的警服,在镜子面前耀武扬威,洋洋得意,还上演角色扮演,一人分饰几角。一会儿演丧心病狂的罪犯,谋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枕头人,精神失常掐死了它。一会儿正气凛然搜出橡皮筋当手铐,活活铐住了无辜吃惊的自己。
并模仿港剧气势威严地说,我是RCU重案组,高级督察罗西,我怀疑你与一宗谋杀案有关,请你跟我回去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缄默,但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等加上破洞的外套,我便是关在监狱里的落魄罪犯,我在厕所疯狂拼命地摇门,歇斯底里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不放我出去我杀你全家!说杀就杀!除非我这辈子不能出狱!
最后扮作行刑前的死囚犯伤心忏悔,我恐惧惊惶地乞求,罗西长官!青天大老爷!钟馗大人!FBI局长!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错?!虽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我们的职责是送你去给上帝认错!
你大爷!我委曲求全认错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请律师!我要请律师!
请你认清现在的状况!
求求你们,不要枪毙我,呜呜,呜呜,我给各位官大爷磕头了!你们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下,娘是植物人,爹是卖菜的,姊妹是傻子,弟弟也全身瘫痪不能自理!我不能死啊!真的不能死啊!救救我!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给你机会重新做人?你们这些恶臭发霉的烂虫有没有想过!那失去性命的受害人怎么办?!我牺牲倒下的同事们,谁又能再给他们机会?!
…………
厕所的门被我摇得噼里啪啦作响,正演得起劲儿,目瞪口呆的良旌和青子便将门推开了。我呆若木鸡的同他们对视,感到一阵错愕,一阵惊悚,一阵消化不良。
你们什么回来的?
非常恐怖地摇门的时候。
于是,他们大义凛然讨论要不要送我去三院看一下精神病,一本正经地说我似乎有潜在精神病,也许是未来杀人狂。良旌还拍了拍青子肩膀,叫她以后靠我升职。
调侃归调侃,我偷穿警服这事,被她臭骂了好一顿。
青子也挫我演技说,有些罪犯枪毙了也不知悔改,我演得太浮夸了。
我想起那日的羞耻,差点捶塌了床。
那以后我见到良旌总会想起不堪的一面,于是更不愿意见他了。至于和青子,即使我嘴再臭,也不知不觉将她当作了榜样。我们休息的日子,时不时带几瓶啤酒上顶楼小喝几口,在宁静的夜色里,她最喜欢和我谈心。她和芊芊的不愉快,虽不改变坚持的观点,但会思考是否自己哪里处理不当,说话有没有冲动和过分,又开始吾日三省了。
当她看着满天的繁星,问起我的梦想时。
我说,我没有梦想,所以你要鄙夷我吗?
她搁下酒瓶笑着说,暂时没有梦想也没有关系啊,向前多走几步,就会找到想要的,无论是金钱,还是工作,亦或者拥有美满的家庭,也可以成为梦想,只要保持原则。
实则我隐隐想做军官和警察这一类,连自己也不可捉摸清晰的感觉,大约听了她讲警察侠肝义胆的事,大约是想成为长姐一样的人,这种想法,夹杂了奇怪的情感和复杂的向往。所以我没能对任何人说出口。
她做警察以来,除了第一次的质疑,再没有任何一句怨言,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在逐渐消失,而且头发大掉,睡眠变差,生理和心理上同时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也不时因为工作自掏腰包,为了那些可怜人,我们好像越过越穷了,她却甘之如饴。
青子忙得脚不沾地,不能顾家,有时甚至回不了家在单位里将就睡,连良旌和她的感情也出了点问题,但良旌能理解她,他更多担忧的是她没养好的腰伤,过度的劳累,以及身心上的超负荷。
我看大话西游的时候,那夕阳武士说,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哎。我不由地看了一眼沉静的她,不知是因为电影里最后的至尊宝,天生妖怪被遗忘的白晶晶,还是因为伤悲秋。
我总以为我的生活能过得没心没肺,转头一看,才明白那是什么。
有天晚上她似乎是睡眠不足以致分不清房间,拖着沉重的身子倒到了我床上来,我及时闭眼装睡,她微微打鼾的时候,我才爬起来蹑手蹑脚偷她的手机玩。玩了一会儿,我又悄悄从书包里找出良旌送给我的傻瓜相机,看看项链的照片望梅止渴。
班上富裕的女同学戴了一条小贵的项链,她们艳羡地围在一起欣赏时,我也斜眼瞅了瞅,还挺好看的,顺手便偷拍了一张。我才带傻瓜相机去学校的时候,她们也稀奇地围着我的相机看呢,还给她们拍了好多照片。
那挂在细细白白的脖颈上,垂于锁骨的精致吊坠,显得气质优雅,我这天鹅颈要是戴上了,大约比那位同学更要漂亮雅致。我对着相机里的照片,孤芳自赏美滋滋想着,忽然察觉耳旁有轻微的风声,且凉气触肤,我一转头,猝不及防看见一个脸色发青的女鬼,她用手机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碎发凌乱又苍白的脸,神不知鬼不觉似乎盯了我有一会儿。
我吓得差点没滚下床,破口大骂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你还不睡等着猝死啊!我都快被你弄得猝死了!出个声要死吗?”
她没收了我的傻瓜相机,一下又一下粗鲁推着我的脑门,反唇相讥道:“你还敢熬夜啊?你没看见我不人不鬼的样子啊?惜福吧你!有的睡还东弄弄西弄弄,贱骨头。”
她近来脾气暴躁了些,我和她仿佛互换了性格。“得得得,睡睡睡,谁熬夜谁是猪。”
左右她熬夜做猪的日子多着呢。她听出我言外之意,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一声,我以为她还有什么下文,她竟然又打鼾睡着了。我小心翼翼从她手里轻扯傻瓜相机,她捏得又紧又死,大抵是梦见自己抓住了罪犯吧。
我还有点儿怀疑她梦游了呢。
当一个新暴脾气和一个老暴脾气凑在一起,家里吵得天翻地覆是在所难免的。大男子汉都怕我俩,良旌夹在中间不人不鬼,唯请求我们两个姑奶奶理智一些。阿荣甚至不敢上门做客了。
而青子那段日子以来一直很丧,无法形容,但是听到她所言之话便能意会。
在这浮躁的世里,有时候,是劣胜优汰。任何圈子都存在。踏实与实力算什么?鲜廉寡耻在如人饮血的丛林法则里更像王道。
长大以后,再从嘴里说出公平二字仿佛是个笑话。他们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心里定想,这傻人呀,讲究什么公平,讨什么尊严。可是傻的不是他们吗?争取公平和尊严这种基本的事,他们却已放弃,却已忘了社会应有的模样,任由阍人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