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旧得上学,良旌也得继续生活。
他和爹商量过后,没向房东退租房,左右离高考的日子还剩一小截,他下班早,可以帮我辅导。算是替青子完成有始有终的陪读。
良旌学识渊博,为人温良,和青子在一起这几年的心意,爹也都看在眼里,心里没顾虑太多,沉吟一小会儿,方应了他。不过爹认真劝良旌这段时间收整好心情,该找姑娘家的,便留神些。
我倒不觉得他往后真能替自己留意。
青子才过世那段时间,我和良旌同住一个屋檐下,发现他竟是那样脆弱。
租房膈音效果差极,每到夜半一两点的时候,便会传来他呜咽的哭声,似乎也在控制自己,然而没有什么用,他要哭出来才能好受些。
他的颤音有时候听起来像一头驴子在叫...哭得实在难听又没骨气,可是我不觉得好笑,一听到他的哭声,也被感染了情绪,害得我鼻塞到不能呼吸,因此咒骂他,真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我瞧他不像是来陪读的,而是拉我一起来哭丧的。
良旌失了重心,便将支撑点放到了我身上来,他照顾得我很仔细,比奶娘还像奶娘,着实将我当成了一个巨婴。
做饭、打扫、洗衣等等,他样样全做齐了,也不准我参与家务,只要我用心学习,不能让九泉之下的青子失望。而且他每一天晚上,一定来学校门口接我。他温笑着说,你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怎么跟爹和青子交代。
他愿意怎么减轻心情,我也相当配合他。没像以前时不时呛呛他。他就说自己成了鳏夫,连混世魔王都可怜他了。
每个晚自习从学校出来,日渐消瘦的良旌一定站在校门口的昏黄路灯下等我,他有时一连抽许多烟,我在教学楼上头看得若隐若现。他见我出来的话,会把燃着微微红光的烟头摁灭,再揣进兜里,因为附近没有垃圾桶。
我提过让他不要抽烟的话,起码在我面前不行。他能尊从,大抵归于高考前对我的百依百顺。
一个温文尔雅又穿得风度翩翩的男人来接我,不免引起校友的注意,可是以主流来看,我的阴郁姿色是配不上他的。因此她们都先入为主认准良旌是我的哥哥,有几个同我一样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开始与我套近乎,问我要良旌的联系方式。
我并没有给她们希望,为了断掉她们的骚动,某一日我心一横,鼓胆牵上了良旌暖乎乎的大手。他起初有些诧异,愣了一下,缓缓露笑,由着我牵了。
他倒不觉得哪里怪,似乎认为这是妹妹对哥哥的亲昵,还问我,你今儿唱得是哪门子脸谱?……我猜猜,是猴脸吗?
我斜睨他一眼,留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我一时没想到在那些女生眼中,这看起来也像我和哥哥关系好的牵手方式。有天我刚一牵上他的手,几个面容姣好的女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长得最娴静的那位胆子可不小,将随身笔记搜出来,举止礼貌地请良旌留下电话,有机会一起玩。
我嘴一撇,粗鲁拽过良旌的领带,顺手勾搭上他的脖子说:“玩什么?你们轮流和他玩小三小四小五谈恋爱啊?他女朋友在场,你们就当面勾三搭四,是不是玩多了,心脏麻木了?”
“他不是……不是你哥哥吗?”
“对啊,我们又不知道,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其中一人掩嘴说:“你们不知道她是坏脾气啊,我就说别来了,纯属找骂。”
她们被我一番羞辱,尴尬地转身逃走,我仍旧不放过她们,也故意说给其他人听,“明明看到男士身边有女性,好像没有哪个正经女生会上前来问电话的吧?要做小三就彻底点,跑算什么?不做就别上来问东问西,东搞西搞。”
她们几个背着书包互相撞来撞去地逃,恨不得把脸埋到了胸前去。良旌忍俊不禁,握拳在嘴边遮掩笑意,见路人注目这处,他拉着我赶紧走了。“你的嘴真狠,我以为你对我们够狠了,脾气坏得都能在学校出名,你弄得什么名堂。”
玩笑归玩笑,他不忘像青子一样数落我,教我起码给人点面子,都是姑娘,说话别太刺耳。
我不悦地问:“怎么,你想留电话给她们啊?”
他和阿荣走得近了,也学会了开玩笑。“老爹叫我留意姑娘家,我想自己不能老牛吃嫩草,还是算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吃我怎么样?”当时脑一发热,说出了一句令气氛凝固的话。本想以玩笑一带而过,他却视作了正经,忽然问道:“你对我的奇怪,就是这个原因么?”
一向能保持镇定的我,有些心慌意乱,我张嘴想说不是,又舍不得说,想来想去心浮气躁的。他这一问使我恼羞成怒,脾气一上来,我冲动地道:“是啊,怎么样!”
说完我后悔得不得了,还是打算用玩笑圆了过去。他竟握上我的手,面朝于我,平静认真地说:“你如果考上了好些的大学,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仔细分辨了下他的神情不似玩笑,他向我抛出的诱饵,隐隐属于暧昧,但没有暧昧感,像一个责任和仪式。
我也不能明白良旌的用意,他不像是能胡来的人,这一回倒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了。不过,他面上依旧和我保持界限处着,我不能分辨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一晚的话,飘飘忽忽像极了做梦。
我极度怀疑自己是做梦时,清早吃饭间忍不住问他,“你上次说,如果我考得好,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他搁下面碗,伸长了手亲昵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说:“所以,好好努力吧,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在他默许的行为下,我不仅牵上了他的手,还进一步十指相扣。我每天最期待的便是放学时候,在那条幽静短暂的小路上牵着他的手荡来荡去。我们含笑谈天论地,关系升温,但这好像并不能驱逐双方心里的某处空荡,到了晚上他偶尔也还流泪,一出神看青子的相册眼角也不知不觉红润。
于是他待我更好了,甚至过度的关心我,他不时会和我发短信,问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上课有没有认真听。我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关心,无聊时将他发来的短信全查看了一遍,才觉得哪里怪异,他的短信看起来特别频繁。后桌凑过来看了一眼,作惊恐状捂嘴,这是你爸吗?太恐怖了,把你管得密不透风,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后桌的话,使我更觉得郁闷,加上阿荣打来电话同我闲聊透露,良旌说我越来越孤独,每天不停给他发短信,格外依赖他,可怜巴巴的。
这种怪异逐渐浮现在了心头,我便也恍然,明明需要关心的是他。他好像将精神寄托给了我,却告诉别人相反的话。
接送放学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没有牵良旌的手,他却主动扣上了我的手,用一种格外宠溺的目光注视我,时不时理理我耳边的细发,温柔地笑。还对我说,不要累到自己,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他的言行举止有些眼熟,我细细一想,那分明是他以前常对青子做的动作,总劝青子不要太劳累。回到家中,趁他洗澡时我偷偷翻了翻他的手机,想瞧一瞧他有没有像关心我一样去关心别人,除了与我,他和别人看起来完全正常。我这一番查看,没想到看出了另一个意外,芊芊在青子还在的时候,已发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短信给良旌,他几乎不曾回应。
竖日我和良旌走到楼下的时候,又看见了芊芊在下面等待,当她撞见我们牵着的手,别提脸色有多难看了。但是她还是亲亲热热上来抱住了我的手臂,以此来隔绝良旌。我推开她说,别和我装亲热,我没有和你接触的想法。
在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她又对上了良旌。
她视而不见我们的情况,主动邀请良旌一起去看话剧,这事我在短信里已瞧见了,不过被良旌忽略了。
芊芊找上门来,良旌不得不以工作为由婉拒,又见她跟上楼要做客,良旌出言提醒道:“这么晚了,你打车回家吧,我得帮西西复习,招待不到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不说开也能明白吧,别再来打扰我们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让她感到不舒服了,你不知道吗?”
芊芊想和良旌单独谈谈,他直接拉我上楼去了,上楼的时候我见她还立在下面发呆,就刻意提高音量说:“我星期天想看电影!你陪我去!”
他答应的声音虽不算大,这里有回音,楼下的芊芊想必能听见。
今夜芊芊应当睡不着觉,其实我也没法睡着,外面渐渐沥沥下起了雨,再然后又是打雷又是暴雨。屋里几乎漆黑,偶尔有汽车的光亮扫来,使我看清了身边的空荡,我和青子同床共寝了十来年,她忽而不见,好像缺少了什么。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带上了被子悄悄进入他的房间,我用被子将自己裹成蛹状,直接睡地上了。
没过一会儿,我这坨臃肿突然腾空而起,良旌将我抱到了床上去放好,自己摸黑重新打了一个地铺。他以前来青子这里过夜的时候,也是打地铺睡的。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还将手放到了床边来握着我,我探头在黑暗中看他,定神一瞧,他脸上挂着泪痕。
于是,我握紧了他发冷的手,微微低头,在他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后来我也曾像良旌一样总是默默流泪。有时为了能和爹见面,每天早上起来主动做饭,晚上也熬夜看电视。甚至凌晨突然醒来,我心慌跑去爹的房间,趴在床边一瞬不瞬看着他,看着看着便神经质的流泪,直到天亮。爹也会被我吓一跳,他拍拍胸口说,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先给我哭上丧了。
那时换成我呸呸呸了。他说,你不是不迷信吗?我忙说,我信了还不成吗?
星期天晚上,我和良旌明明约好了要去看电影,他临时接了一个电话,向我道歉后,急忙打车走了。我瞟到是芊芊打来的电话,因此打车跟踪了良旌,他来到了一个冷清的大排档,芊芊桌前是丰盛的食物。她见到来人,掩饰不了喜色的为他倒酒,请他落座。
良旌突然大发雷霆指责她,“这就是你遇到的危险?!盯着你的男人呢?!是不是这里吃饭的每个男人都在盯你??!”
我头一次见到良旌发火,他从没有对谁红过脸,这模样令藏在角落里的我也不由屏声敛气。
芊芊一边和他解释,一边喝了些酒。良旌转身就走,她阻拦着他,也和他争吵起来。“西西小小年纪就抽过烟,还打架,婊得不行,长得也不怎么样。我规规矩矩,成绩那么好,又听父母的话,长大也好好工作,从小到大没有不良,我这么纯良安分的女人,你怎么就偏偏选和我差那么多的小屁孩?你选她,我真的不服,我盼了多久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她攥紧他的外套,哭哭啼啼放声质问。你为什么看不见我!
良旌脸色当即便铁青了,一向有风度的他粗鲁挣脱她的双手,差点将她推到地上去。只留了四个字给她,不可理喻。
那个傍晚,他即使有心赶回来陪我看电影,我也藏起来没去,后来只能在楼下溜达混混时间,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竟发现我找不到一个朋友能说说话。
大家都走啦。
只剩小笛和我说话,它说,西西,我可以做你的家人吗?很高兴第一次能和你说上话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我说,好啊。
………
这么晚了,冷不丁发现桂凤还在周围捡破烂,她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天,她老这么晃悠在我周围却没敢上前来。
这一回,她终于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低头看她,她小心翼翼地问我,“青青姐姐呢?我好久没有看见她了。”
我说,青子去世了。
桂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话嗯一声,“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清晰点说,她死了,做警察牺牲了。
桂凤思虑了下,微微皱起眉头,一本正经道:“好,明白了,你就跟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之前答应我,要教我写字,等我妈妈回来,我能去上学了,就不会显得比别人笨。”
我眼里已含了泪,微一低头看那苦恼的小孩,眼泪吧嗒吧嗒全掉她脸上去了。“青子不会回来教你写字了,不会给你讲故事了,不会再检查你的拼音了,她回不来了,被老天爷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也见不到她了。
“你哭她走了就不回来吗?”桂凤沮丧抹了抹我掉到她脸上的泪水,她奋力踢开一块石头,负气地道:“真狠心,我不想理她啦,说话不算话。”
桂凤就这么跑开了,生着青子的气,真好。
我高考后顺利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达到了良旌的期盼。然而他许我的那一份承诺,我没有以此捆绑他。我带良旌去了桥边吹风,我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把手放在了他的心脏上,它跳得沉稳,甚至有一点慢。便听他说,西子,给我时间。
那一瞬我忽然笑得无比灿烂,“我是妖怪白晶晶,姐姐才是你的紫霞仙子。所以,我走了。”
转身后我的笑容荡然无存,低语说,当然我不会被老天随随便便安排给谁,孤独到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珍贵。
走走停停我来到了租房附近,我坐在楼下发呆,忽见那桂凤摇摇晃晃地捡空瓶子,我向她招了招手,她犹犹豫豫过来了。
我说,你晓得青字怎么写么?
她点点头,拿树枝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青字。
她见我有些诧异,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是我拉着一个不嫌我脏的大姐姐教我的。”
于是,我成了第二个教她写字的人。桂凤说,自己的名字好难呀。写着,练着,她又问起了我青子的下落,问她还回来吗?
我冷淡地说,不回来了,别等了。
她哦一声固执地说,我得等。
我忽然拉起她的手,一起握好树枝。“我再教你写个字儿。”
“这是什么字儿?”
“死。”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条线走到夕阳黄昏,伴随着一把双刃剑。”
…………
后来桂凤终于被人领走了,而那个人是一开始的我从没想到的。
下午我去了墓园,规规矩矩立在了青子面前,将录取通知书展开来给她看。今年的日头也不是那么晒,我恍惚一看,周围的景色好似秋日那样萧瑟,枯叶黄叶凋零飘落在眼前,平添了一些悲寂。
而照片上的她即使是黑白照也如此明媚,一如十六年前我们初见的那个冬日。仲夏如何,春秋如何,她的笑在我记忆的四季里永存。
低头看,我也终于考上了警察学院,而我的姐姐投身加入拯救世界的一员中,被现实掐死,又不留遗憾消失在了光明里。
当黎明的鱼肚白翻起,那一刹的千变万化是最明亮的。
哈利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