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请假,要去看八喜,他对我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西西,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年轻气盛,太冲动了,不该冲动的时候得想一个最好的方式,降低对自己的伤害,和对别人的伤害。
快挂电话的时候,又听得他低语,年轻人就是冲动,中年人就是没气性,老人就是磨叽,合成一下多好。
急忙前去医院前,我跑八条街买了她喜欢吃的地瓜。我气喘吁吁来到病房,她的病床却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我一下慌了神,退出去搜出昨日记下的病房号纸条,对了一下,准确无误。
这时候,走廊上走动的一个年轻护士问我,是不是叫罗西。我便问她八喜是不是转移病房了。
“那小姑娘真可怜,明明身子弱,被父母强行办了出院手续,她走前留了两样物件给你,说自己搬家了,来不及和你道别。”护士将我带到八喜原来的床位附近,她从抽屉里找出随身听和一封信,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天清早有些忙,暂时把它们放在了抽屉里,忙过了又忘了来收好,幸好没丢。那姑娘让你以后别用复读机听音乐了,她把随身听送给你。噢,对了,那小姑娘拉的音乐可好听了,是一个坚强的小音乐家。”
护士谈起八喜那喜爱溢于言表,也有崇拜与同情。八喜昨晚卑微乞求母亲,说是这辈子的最后一个请求,以后都听妈妈的话,再也不奢求什么了,她求他们把乐器和随身听带来,她要录下自己演奏的一场音乐,留给我。
昨夜,玉兔东升,她身穿宽大的病服,竭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笔直站在窗户前,怕打扰别人,她尽量将小提琴往窗外送,用肩膀和头部将琴尾夹得紧紧的,寂寥而神圣地拉出了卡农这首曲子。
她请了护士,用随身听帮她录下来。
听了现场演奏的护士赞不绝口,一直激动而回味无穷地讲,听到那样好听的音乐,都快听哭了,八喜同志太棒了,她这一生永远忘不了那个月色。
是啊,八喜在音乐方面的天赋极为耀眼,我也忘不了吝啬的她好不容易同意演奏的那几场音乐,她拥有的是真材实料的才华,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容貌。我知道,她喜欢音乐,只是不喜欢被专断强横的母亲以逼迫的形式,令她接触自己喜爱的音乐。那样的她,越来越疲惫,也越来越紧绷,所以叛逆,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演奏了。
护士已先替我打开了随身听,热情放起八喜为我演奏的曲子。她送给我的卡农承载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感情,随着温柔的弦音响起,我与她十来年间的往事渐渐清晰在眼前。她仿佛借着柔音叙述曾经的岁月,沙哑在我耳边吟喃低语,待曲声层层加重,激烈争吵的画面也随之浮现,她圆润温暖的音技又和了我们的争执。悲伤喜怒,嗔恨怨念,不过须臾而过,最终的尾声轻稳绵长,心头最直观涌上来的,是关于成长这么一件欣悦又沉重的小事。
八喜,我好像真正成为了你的钟子期。
我擦泪低头拆信,她在信中写道:有时候看着安静独行又成熟的你,已经放弃你的我,会心疼那么一下。然后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挽救这段友谊,好像搞砸了呢,对不起。没经过你本人同意,擅自把你秘密泄露给别人,是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对不起。我也试图学好,好像不是那么成功,对不起。这么多年,你也老是忽视我,你也欠我一个道歉,我替你说了吧,对不起。
我最好最好的罗西,眼看我起高楼,眼看我宴宾客,眼看我楼塌了。请你也一定不要和那些人一样笑话我,我很在意你的嘲笑,从前到现在一直是。
想起你会嘲笑我变坏,我就停止了。想起你会嘲笑我是卑劣的朋友,我哭了一个晚上。想起你会嘲笑我失败的花季,我会改过自新,好好保护自己,做个自尊自爱的女生,努力爬起来重新开始,考上音乐学院,做一个纯粹的音乐艺术家。
我的眼泪滴答滴答直掉,站在她演奏小提琴的地方,我哭得极度崩溃,才深深意识到,我对被我误解的朋友都做了些什么。我告别过去,明明也努力想要变好,却又将一切搞得一塌糊涂,而我的朋友,包容了冲动又舍得绝情的我。
后来,我每天都很在乎八喜,一日不落地写满一张纸片,用胶水贴在对面的门上,末尾那三个对不起的字,我总是写得很大很大,大到一眼便能看见。时间一久,她家的门变成了雪白厚重的长毛怪,贴满了纸张的门,经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真希望风能把我的道歉带给八喜,真希望她能在梦里听见我的道歉。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八喜转学以后,学校里的人有一阵子热传风言碎语,骂她是整容怪,骂她私生活混乱做小妓.女,骂她堕胎是家常便饭。
人言可畏,她们依旧肆无忌惮,滔滔不绝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而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打架不是一个理智的方式,骂她们拉低自己的档次,我又开始了精神胜利法,将他们都想作我和八喜的坏儿子。于是,她们一提起八喜,亦或者争论,我冷冰冰只有一句话,子不嫌母丑。
而那条我人生中第一次救下的毒蛇,又是谣言始作俑者。依旧不能得到救赎的我,斟酌一番班主任的话。某天放学,换上一身黑,戴了鸭舌帽和口罩,我悄悄尾随了鸭嘴婆。麻袋一盖,我将她用力掐在墙角里,压低声音森冷吓唬她。再敢乱说话,下一次漆黑的夜路里,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永远给我记住,你的舌头还在嘴里,是我仁慈原谅你的第二次,事不过三,以后无论是谁,因为你的嘴而遭受伤害的人,我就会来收回你的舌头,除非,你永远不走夜路。否则,每个夜晚我都将盯着你,盯着你那条乱说话的舌头,慢慢,慢慢地割下来。
她颤颤巍巍答应了我,我才溜得无影无踪。还担心她追过来,她却已抖得尿流,脚软到摊在地上。
如此,我浑身才轻松痛快了。
隔不久,我带上了八喜的随身听去学校。我在广播里对所有人冷静说了一番话,替八喜澄清了名声,澄清了她坎坷的花季,也告诉他们八喜走前留给我的一场卡农。
我按下了随身听,将麦克风稳稳对准,一时间整个学校宁静下来了,那曲悠扬的卡农穿梭在人们耳边,被八喜用小提琴演奏到了极致的卡农,每听一遍都有不同的心境。音乐结束有一会儿,校园里仍旧宁静,静到我怀疑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时,外面的那几栋楼突然隐隐约约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还有人大喊,小八!对不起!
由一个人起了头,而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对不起连绵不断地传来,如浪潮起伏,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了。但是我明白,我终于为八喜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也没想到,这一小小的举动,消掉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日子久了,他们讨论起八喜,不再是负面的话,而是说,以前学校里有个叫小八的学姐,拉琴拉得极其美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她是小眼睛还是身材微胖,没有多少人再记得,他们记住的终究是她崭露锋芒的才华。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卡农放出的那几日,也有不少人找上我,纷纷诚心借走随身听录走乐曲。最先找到我的学妹说,她学了七年的小提琴,最近卡在瓶颈上,拉出来的音乐虽然完美,却像机器一样冰冰冷冷,那天突然听见了我的广播,听到小八学姐拉出那样感情饱满的卡农,她有一种灵魂共鸣的感动,曲子里的悲伤与温暖,令她在教室里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果然靠外表吸引来的狐朋狗友,和靠才华吸引来的慕名者,截然不同。
时隔几年后,我才收到八喜寄给我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恢复了单眼皮,脸也变回了原来圆圆的模样,她扎了一个高靓的马尾辫,闭眼站在台上安详地演奏小提琴。她经过音乐洗礼的气质,由岁月沉淀的成熟恬静,远远将我看书积累来的气质甩得十万八千里远。我这狐朋狗友,脱口便是一句骂她的话,王八蛋,怎么美过了我。
九哥不见了,八喜搬家了,青子上大学了,我的高中生活越发冷清了,兄弟姊妹走的走,散的散,唯独剩我一人还在原地。
我落寞之际,突然冒出个妹妹来。
高二下半年,一个自称是我妹妹的人找上了门。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姐姐,你好,我叫方慈,是你的妹妹。
方慈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她与我以前的风格实在太像了。她身材清瘦,也是单眼皮,眼神阴郁冷漠,脸颊上有点小雀斑,长得一副和我一样恹恹的脸。
我顿在熙来攘往的校门口,稍微打量了她一眼,便擦肩而过道:“对不起,你好像认错人了。”
她背着幼稚的粉红芭比娃娃书包,再次拦在了我的面前,说话的态度与我一样冷硬,“抱歉,我没有认错,从未素面的西西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今天很高兴见到你。”
我惊讶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她张望一下嘈杂的周围,神神秘秘道:“你跟我去安静的地方坐一下,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要是寻常,我大概置之不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好像真能感应什么,我隐约觉得我或许认识她,鬼使神差同意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下,然后方慈告诉我,她是阿连和素琴领养的那个孩子。我倏然转头盯了她一眼,那一瞬间的对视,我们分明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厌恶和复杂的眼神,而心照不宣将负面情绪掩藏,保持基本平静。
她又向我做了一个正式的介绍,“西西姐姐,你好,我是方慈,你的妹妹。”
我看着她伸来的手,轻微握了一下,“嗯,你好,方慈妹妹,找我什么事。”
她那张削瘦的脸阴转晴,露出了一点古怪渗人的笑,而又很快恢复了寂然。“妈妈生病了,你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依着阿连当初的话,我断言道:“你跟她的关系好像并不好。”
她承认了,“嗯,关系时好时坏,只有和爸爸的关系,表面上一直很好。”
“表面上?那你们不算好也不算坏吧?”
“嗯,不好定义。”她空洞平视前方,娓娓道来,“以前我恨他们忽略我的时候,在日记本上写下各种诅咒他们去死的话,第二天又露出乖乖的笑容讨好他们。开始在那个家里,我小心翼翼的,渐渐想要索取得更多,别人稍微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会让我多想。我偷看过你的照片,你扎麻花辫,我也扎麻花辫。你身上穿了什么衣服,去商场的时候,我也说我喜欢那样便宜的衣服。爸爸跟我说,你很调皮,我也违背安静本性,尽量调皮一些。只有像你,妈妈才会对我上心一点。”
她歇了一口气,深深叹气道:“西西,这个名字,是我前半生里最大的障碍,是我抛弃了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可笑吧,连自己也想抛弃自己。”
我一阵沉默,没和她谈心,冷漠了一些,直指中心问:“是什么驱使你来找我去看她?”
她又断断续续的勉强说:“对这个世界,我不喜欢的,太多了,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辈子五岁起,她恰恰成为了我妈,我埋怨过后,也想尽点子女的本分,仅此而已。总是被抛弃,忽略,所以怀疑任何人,敏感而自卑,又想了想,我为这个世界付出过什么吗?有时候一昧埋怨,倒不如主动付出点,想想,其实付出也是快乐的吧。”
她最后的话,也是假得不得了,她的口气与她的语言,太不配合了。什么时候,自欺欺人也成了一种安慰。
“嗯,我去看她。”
她单调的神情里终于多出一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或者要磨好一阵子,爸爸嘴里的你,很傲,冷漠起来也足够无情。”
“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另一个想成为我的人。”
她略过我的这句话,厌恶地脱下背后的芭比娃娃书包,好认真地说:“姐姐,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她指向我身后的素色运动书包,张口索要,“西西姐姐,我想要你现在的书包。”
我将书包里的杂物倒了出来,和她交换了书包。路上她拉起我的手,说起了素琴的病,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因为郁郁寡欢,忧思过重,身体素质不好,常常生病进医院。
我冷淡哦一声,淡淡问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牵我的手。”
她甜甜地笑,“我要努力喜欢这个世界呀。你不喜欢我,不也因为怜悯才同意我拉你的手吗?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哦,以前我在日记本上写,希望你被人贩子拐走,砍断四肢,被割掉舌头,被挖掉眼珠,不能再爬回来见到妈妈,不能再看见回来的路,叫我的妈妈是妈妈。”
“哦,抱歉,我不叫她的,记得写上无痛死亡,姐姐不怕死,怕痛。”
“那你是因为怕痛,才活着吗?”
“有时候是。”
“那我以后在日记本上帮你写好无痛死亡。”
“好。”
…………
我们的对话诡异而又沉郁,没有血缘的两人,因为长辈的纠葛而交织于一起,互相成为对方心中钝痛的一根刺,现实里却努力试图接受悲哀的对方。
赶上了末班车,来到另一个城已是朦胧夜晚,我找到公共电话亭,给爹打了一通平安电话,谎称自己在同学家复习。
“妈妈,我来看您了,我今天很想你。”方慈牵着我的手进入病房。
“你今天逃课去哪里了!死了就别回来!养你养得倒胃口!”刻薄的素琴随手捡起桌上的梳子朝方慈砸来,被我精准地打开了。
她看见了我,所有的气愤一瞬凝固,微微张着苍白的嘴巴,复杂的情绪在那简短时间里沉寂了下去,化为一句客气寒暄的话,“你来了。”
“来看看你死了没,啊,没死啊?还有力气打人。”我将维持笑容的方慈牵过去坐下,“方慈,你讨厌她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痛快地问。”
素琴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勉强笑道:“我是担心小慈。”
方慈礼貌将位置让给了我,还对我说:“西西姐姐,不可以这样哦,她是我们的妈妈。”
我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方慈,应了她的顺水人情大方坐下了。双方冷淡叙旧的场面,是意料之中的,冷清生硬的素琴,单纯深沉的方慈,漠然乖戾的我,母女三人的气氛连鬼神也不可捉摸。
我张望了一下房间,方慈便问道:“妈妈,爸爸呢?我好想他。”
“打饭去了。”素琴一捂帕咳嗽,方慈即上前替她拍背,也用略不满的语气说我,姐姐,你不乖哦,妈妈咳嗽了,你至少倒一杯温水来吧。
说曹操曹操到,我瞥见不修边幅的阿连在门缝外悄望,他的胡渣已经长满了嘴周,依旧那么沧桑。我冷不防地问素琴,“你最爱的,是我爹,还是那个潮州佬?”
阿连要进门的动作顿住了,定神在外面听了听。
我的引站不太成功,她寂笑着说,她最爱的是自己。又渐渐说,阿连结婚以后,她没有想好,气得慌,随随便便嫁人了,于是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我爹。
阿连进来了,见了我,还故作惊讶,开始热情招呼我,他早习惯了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从来毫无怨言。
我准备回家,请阿连载我回去。素琴咳嗽着欲说话却被咳得说不出来,阿连便笑嘿嘿挽留我,“明天休息的话,不着急回去吧,先在家里住一晚上,有你的房间,我以前准备的,跟小慈好好玩玩儿,你们明天去哪儿,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尽管放松。”
相比于方慈欢呼起来的假高兴,我倒懒得装模作样,“麻烦说话注意措辞,说自己家的时候,把我字加上,我不想跟你们这家人玩,现在要回去。”
阿连摸头尴尬笑了笑,“再坐一会儿吧,好歹把饭吃了吧。”
我勉为其难等他们吃好饭,他们留给我的那份饭,草草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他们这家人,确实令我没有胃口。
看见素琴和阿连夹肉给我的方慈,即使更没有胃口,也笑着硬塞。分别前,阿连先去开车,方慈出门送我。
我冷不防将她一把拉到面前来,不苟言笑靠到她耳边,漠然扯了扯嘴,字字诛心道:“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妈妈,不喜欢假孩子。我的优点不多,缺点可不少,你模仿我模仿得太差劲了。我不稀罕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孩子的内心远远比生硬死板的道理重要,别跟他们一样本末倒置了。你忍久了,他们倒若无其事,你却成了扭曲的变态可怎么是好呀?人性,是需要出口的,懂吗?”
手一松,她的脸近在咫尺,果然很难看,难看到苍白脆弱,那双眼里渐渐爬起血丝,连眉毛和嘴巴都在微微颤抖。
我无厘头笑了笑,单肩背上芭比娃娃书包,吹起口哨左转而行,那粉红的包被我背得逍遥自在。我走向渐渐漆黑的通道,即兴唱起不成调的自编歌曲,“疼的时候就说疼~感到委屈放声哭~讨厌的时候就讨厌~随之而来的高兴~真诚的懂事才会显得珍贵~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嘿~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呀~有糖吃……。”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不太喜欢这句话,它提醒了我卑鄙的童年,可若是语境用对了,不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