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忍春走了以后,青子对我爹的称呼竟转了风向,径直改变了。
一个朦朦胧胧的水雾清晨里,她立于两门之间左右叫喊道:“西西!吃饭了!吃了再睡!”
“爸!你该上班了!快点!”
从凌晨四五点老天打雷降水开始,憎恨下雨的我放空眼睛,神思恍惚地看窗外,没再睡过。
我厌恶混合着泥浆的雨水弹到鞋子上,以及后腿处甩了密密麻麻的泥点,而徒劳的我像只松鼠精一样踮起脚厌倦的走路,为了避开水坑,跳舞似的蹦蹦跳跳,依然不能隔绝不洁,无法改变极力抗拒的结局。
我一度对跳舞也憎而远之,多年前,母亲和阿连有时会放上世纪的老歌,在屋里缠绵欢快地跳洋舞。下雨时候,戴着小黄帽回家的旁观者,从门缝里懵懵懂懂看见了。遇见他们呆一起,天好像总是在下雨,似乎施舍了同情与怜悯。
今日那样的雨势我几乎不能出门,情绪也沮丧,我恹恹地开门。青子还在拍对面那道门提醒,“爸!你再不快点,就没时间吃饭了!”
屋里的老男人有一会儿才回应道:“好勒,在穿衣服叻,西西你先跟青子吃吧。”
她哑了一下,张嘴欲解释,却作罢了。
我上前戾气满满地拽住她,对她胳膊恶毒又掐又捏,并冷瞪着她,压低嗓门儿垢骂道:“别叫他爸!你算什么?!”
她哑声怔然,脸上的那点儿委屈仿佛融进平静水面,被淹没得不留痕迹。我深呼吸一下,转身为自己扯了点儿笑出来,与她说话的声音却冰冰冷冷,“我都不叫他爸,你凭什么。”
我和爹上桌后,青子分好我们的早餐,试探地喊道:“...爹,你今晚还加班么?不加的话,我就不买菜了。”
说完,她小心翼翼注视着我。我想起,她小时候看我脸色生活的那些日子。
我爹似乎被第一个词儿叫昏了,还仔细定了定神,良久,他嗳一声儿,乐乐陶陶地说:“加,以后差不多都得加班,我不在你们也吃得好点儿,想吃肉就割,菜多买些,西西嘴刁着呢,胃口也大得跟儿子一样,菜钱我给你。”
他搜出钱来交给了青子,青子却推给了我,“你来管钱,我怕揣掉了,买菜的时候我再管你要。”
“我才不管呢,给我它分分钟被吃没了。”我又将钱扔了过去,一埋头只管喝菜稀饭。
饭桌上忽然传来爹疑惑的声音,“你干嘛,还不快吃呆着干啥,嘴里咪咪吽吽念啥呀。”
我因声抬头瞧了瞧。青子安详闭眼,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了一会儿后,睁眼说道:“我开始信基督教了,在饭前祷告,你们不用迁就我,我做我的,你们随意。”
我一口菜稀饭远程喷射到了她碗里去,不禁嘲笑道:“你进什么组织了?被洗脑了啊?我爹挣来的血汗钱,你该感恩他去,谢什么上帝,又不是上帝发下来的粮食,脑子有坑吧。”
她并不反驳我什么,娓娓讲道:“星期天我陪朋友去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教堂做礼拜,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他们,后来我发现那个教堂里做礼拜的大多数是贫穷的困苦人,他们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祷告的时候却祥和宁静,那里也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默默在最角落里一起祈祷,那天我忽然就想有一个信仰了。”她低头向我爹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您的辛苦,最感恩的自然是养育我的父亲了。”
他连忙扶起她手臂,“男人养家天经地义,本该我做的事,没什么好讲的。”
瞧他们互相敬重的模样,我好似看了一场尴尬的文艺电影。
我吃着稀饭有些索然无味,缓缓将汤匙搁在了桌上,还莫名叹了一口气。青子问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说,想吃忍春腌制的下饭菜。
她笑,你以前不是挑剔得很么,一边吃妈的菜,一边嫌弃。我摸摸头说,难吃啊,那有什么办法,吃着吃着一时没了,还不习惯,她那个叫醒神菜。
青子离桌,笑得高深莫测,玉面宛若狐狸样。她说,忍春走前特意给她写了一些菜的详细做法,担心我没了醒神菜,会一直想着要吃。她照着忍春留下来的菜方已经腌制了一些,不知道好没好,于是先从厨房的土罐子里取了些出来切好。
我爹便又开始啰啰嗦嗦念叨,看她们母女待你多好的话。
我感到腻烦,几句话堵住了他。我不都叫她妈了吗?!还要我怎样?到下头陪她去啊!改天我出意外陪葬了您行行好,就别在我坟前念了。
他俩同时要我呸呸呸,说是大清早的,有忌讳,不能瞎说八道。还埋汰我说话难听,难听到连自己也不放过。我爹和青子看起来才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女,这几日的思想言语一致得出奇,时而不约而同的一齐说我。
我送他们两个字,迷信。
爹说我没有敬畏心,是个可怕没心的混账,做人要有信仰。
我笑嘻嘻却认真地说,我的信仰是科学,我不抨击你们的迷信,你们也别觉得我们精神贫瘠,我跟着科学走,我理性。
信了基督教的青子真是令我叹为观止,那每日周而复始的起床、用膳、睡觉没有一天是漏掉祷告的,她碎碎念祷告起来的时候,像极了活了大半辈子已上年纪的老人,比我奶奶那一辈神神叨叨多了。她为天堂上的忍春祷告,为辛苦打工的爹祷告,为好吃懒做的我祷告,为很多人祷告,却没为自己祷告过什么。
她睡前的忏悔和反省,常常令我自愧不如,也能将我催眠。一个人居然可以用如此严格的目光审视自己,还请上帝饶恕她所犯下的罪行。要是用她那针眼般的目光来挑剔我,我觉得我应该要被放到十字架上面去被活活钉死了。
感谢主,滋润万物,赐予我们食物,使我们活着。阿门!
长的话爹记不住,只记得这句简短的。
受她的影响,我爹饭前也跟着她像模像样的祷告。于是趁他们祷告的时候,我赶紧吃菜吃肉,有一次还留了他们吃空盘子,达到目的却撑饱的我嘚瑟地笑了。
我不过是在用自己无声的方式唾弃他们。我冷嘲热讽说,你们要信仰,好歹信个佛教或者道教吧,信外国的耶稣是个什么事儿?弄个信仰还信出潮流来了。
私底下,我还对青子调侃说,你要不甩了良旌,找个基督教的洋鬼子,保证一下血统。
她倒不怎么理我,只是爹又要骂我混账了。
爹对我的恨铁不成钢,不止于此。忍春以前的活儿,青子事无巨细全包揽了,她勤勤恳恳做家务,还生怕我们抢了活儿,爹一起合着做做家务,她反而将人从厨房里推出来。
爹便使唤我去帮人打下手,我撑头闲适侧躺在沙发上,看着喜剧笑得不能自已,夸张的笑声已掩盖了他的声音,他恨不得上来给我一脚。我通常欠揍吐舌,气得他恨不得又将我丢出楼外。他只能是口头恐吓,偶尔重重掐起我脸皮,说要看看有多厚。
我悠哉悠哉地说,青子那么勤快,无非不想自己吃白饭,我成全了她,我的用心良苦,爹哪里懂。
爹说,你不要找借口了,你这个无赖,败家子,给你多少钱你花多少,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幸好不是儿子,真要是儿子,一定更混账,饭桶一个,没将他心脏病气出来那才委实奇怪。
我坦然实诚的纠正道,不好意思,我是败家女,不是子。
他又想将我从楼上给扔下去摔死了。啧啧,有个口头暴力的爹,我还真是天天担心受怕,怕他踢死我,摔死我,砍死我。
依我看他是更年期到了,但他从不对青子发什么脾气,不管对的还是错的,全往我身上发泄,他对人家青子温言细语的,嗓门儿稍微大了点儿便怕吓着人家。
一个是捧在手心里的宝,一个是弃如敝履的草。一个文明娇养,一个暴力粗养。我面上却不痛不痒的,成日笑哈哈接受挨骂。
想了想,他当初想要个儿子,却生了我这么个女儿,从前还儿子儿子地叫我。他更年期想要儿子的愿望强烈,我知道,我被当成了儿子养,那女儿般的青子才不值钱呢。阿Q精神胜利法果然好使,这么想着,我活得更不着调了,却舒服自在。爹拍拍手说我十句话,我一句话便噎得他捶胸气结。
有天我的气也跟着爆发了。饭桌上他对青子说了一席温暖的话,“你不用做你不喜欢的家务,洗碗我来,你继续你喜欢的做饭,即使一塌糊涂也都留给爹收拾就好,爹的衣服就麻烦你了,你别惯着西西,该分工的都分工。”
转头他又拍桌粗鲁骂我,“小混账,等青子去上大学了,我看这家里能饿死你不!你饿死了我也省心了!就剩青子一个聪明又懂事的女儿,那就彻底享福了!看着你老子就糟心,吃喝玩乐样样精,一支使你,你全身骨头都散了,掉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你小小年纪活出了翘脚大爷的福气,我看你就是个坏人样,越坏的人生前活得越好!以后下地狱也越惨!你一个不做饭不干活的女孩儿,我看你以后怎么嫁出去!你这样的,做尼姑人家都不要你!鬼都躲着你!”
我一个人逍遥自在,没人叨扰,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不嬉皮,严肃而说,我的确从来不做饭,不洗碗,不扫地。我始终保持自己的倔强,等到成年独立后,也是攒了钱买洗衣机洗,洗碗了用洗碗机,吃饭了进馆子,打扫了请保洁。尽量缩减繁杂的家务劳动力。
我为什么这样懒?因为,一做那些好像女人理所当然该做的活,我则焦虑,而终日感到惶惶。忍春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的劳碌命,和生母慵懒却自在的命,总浮现在脑海里来回交替。
其实我并不认为女人就该做家务,也没打算嫁出去做劳碌命。我年少时,至少比一般的女孩儿想得都要潇洒,我不认为要随便打发自己,而是努力工作,独立赚到钱,请保姆,然后远离我讨厌的劳碌锁事。
饭桌上爹搁下了筷子,他拍了拍青子的手,叹气嘱咐道:“以后好好教教西西,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真是省心了,同样是女孩儿,怎么差别那样大,是我教女无方,代娣将你教得很好。”
青子这时缓缓抬眼,却轻声说道:“爹...我妈走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这些话与她前半生教我的道理截然相反,她说她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西西,女孩子活得像西西真好,胆大又通透。能不能吃苦不是定义一个人懂事的标准,相反能使自己活得好,不吃不必要的苦,少走弯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未尝也不是一种懂事呢。她这辈子总是听老人家说吃苦好,吃苦是福,才跌倒了那么多次,嫁给我生父后她也老用吃苦来宽慰自己,直至她没法再自欺欺人,终于学会了对自己负责,对自己懂事,也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她最后说,她做家务确实是在寻求心里安慰,这是她对她自己的负责。
爹怔愣愣了好一会儿,嗫嚅着嘴,半天没出一句话来。
我始终厌烦大人将青子与我对比。即使她后来说出了忍春压在心底的话,我也是真真实实第二度讨厌她,讨厌到恨不得她从家里消失。我拿喜欢对比的大人没折儿,也只能将怨气发泄在相比者身上。
我自己的衣服没洗干净,是她取下来总要洗第二道,被爹看见又逮着我一个劲儿瞎骂。等青子再次将我晒好的衣服取下来重新洗时,我再也压抑不住脾气了,夺过湿而重的衣服,找出那把老旧的红剪刀将其剪得稀巴烂。
“你干什么啊?!疯啦!”她上前阻止我,眼见剪刀尖锐的地方要划到她了,我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挡住了那一下。
手掌心划出来一道不算长的口子,渐渐冒出鲜血。她慌张抽出桌上的手纸替我摁住伤口,我瞪眼狠狠推开了她,歇斯底里道:“我的衣服用不着你管,我洗得干不干净关你屁事!就知道在我爹面前卖乖!你好贤惠啊!你好懂事啊!”
“好好好,以后不洗了,把你手给我看看,我帮你消毒。”
“要不是爹成天骂我,你以为老子会帮你挡吗?!离我远一点!!我怕了你了!成吗??!”
“不成!手给我!”
我气头上时口不择言,说着扭曲而不堪入耳的话,“你多管闲事的样子,跟你那个早死的妈一模一样!幸好你妈死得早,不用再烦我了!又多出你这种装神的货色,我上辈子欠了你们母女是不是?有完没完了!”
啪!
“你真他妈是个刻薄胚子!”青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了脏话,第一次这样骂我,第一次对人动粗。
我没有废话地问,你敢扇我?而是当即还了她一巴掌。并理所当然道:“就你这懦弱样,人人都想往你脑袋上骑!”
那时候我仍然不知哪来的自信,始终高昂抬着发臭到能招引苍蝇的头颅,蔑视她,只记恨她扇我一巴掌的事,而不是想要为自己的刻薄给她道歉。我记恨她太长时间,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们的关系都并不太好。
她也为了她母亲,终于傲气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