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取通知书那一日,我被闹铃扰醒以后一大早醒来,也紧张兮兮踩点去了学校,等初三的班级陆陆续续散了以后,我才终于起身晃去找人。
那时候,他们头挨头围在一簇相互看成绩,我撑头找到他们以后,欢天喜地挤进了臭烘烘的圈内,光头的狐臭一点儿没少,他预想的成绩可少了一大半,正磕着痰盂的头呜呜低嚎呢。另三人相互交换成绩单,换来换去,犹豫不定先看谁才好。我一进去挨个将他们成绩单刷刷收齐,迫切地定神看。
“哎哟我的妈呀,哪里冒出来的女鬼子,长得忒吓人了。”子弹头故作吓一大跳的夸张样,还顺手来扯成绩单,“你丫能同时看几份啊,我们也要看,交换看呗,你这架势活像我们几个的老子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妈是天山童姥呢。”
李东九反手抽了子弹头脑袋两巴掌,痰盂也跳起来将他头按了下去。“怎么说话呢,大妹子大驾光临,还不迎接着,我看你才是盲鬼,她要是不美丽,能有我这么帅气的哥吗?”
“就是,嘴招,一点儿不绅士,人家大妹子这么懒的人放弃睡懒觉专门来看我们成绩,让着点儿,她要看,就让她先看,是男人,就要让女人。”
“我去,这么护犊子啊,我说一句,你们说十...。”子弹头眨巴眼睛委屈地讲着,我后脑勺突然被篮球给击中了,他立马反过身去,找上篮球的主人迎上去便不由分说踹了两脚,也气焰嚣张地破口大骂,“四眼仔!你找死啊,眼睛瞎赶紧去看医生。拿通知书也抱着你那个破篮球,看把你能的,你是跳级考上清华了还是北大了,激动成这样。敢砸我们大妹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你给我双手抱头,蹲下去,赶紧的...。”
子弹头一边说还一边捏拳扭脖。
我们莞尔一笑。
我和颜悦色冲他喊道:“算了,又不是故意的,都毕业了,对人家好点儿,不是一个班,起码一个校,我后脑勺不疼。”
那紧抱篮球有些无措的四眼田鸡向我点头致谢,子弹头掉头后,四眼天鸡两脚生风地跑了,还回头望一望子弹头有没有追来。
我后脑勺突然一热,被一只大手给捧住了,李东九单手揉了揉我的头,并抽走了我手里的一份成绩单,边道:“你说不疼,那就是疼。”
痰盂看着我们,不由摸了摸自己后脑勺,问道:“东哥,你怎么知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光头止住了哀嚎,立马好奇宝宝一样歪头。
子弹头挑一挑修得整洁的剑眉,替人答道:“女生都口是心非。”
李东九盯着成绩单,眉头由舒缓到蹙起,他将放在我后脑勺的手移到了肩上,再一把将我给勒了过去,忧心数落我,“你数学怎么还是这么差,以后中考怎么办,认真点,仔细点,别再马虎了,我知道,等补课班一散,你就没这么自律了。”
“啊?”我懵而茫然,“我拿通知书了吗?”
子弹头腼腆笑了笑,他凑到成绩单旁,指了指那小小黑黑的名字,尊敬无比道:“哥,这是我的成绩单,您杞人忧天出幻觉了。”
李东九握拳清一清嗓子,遂将子弹头的脑袋按到自己胸膛上当宠物般抚了一抚,他将错就错,和蔼可亲道:“乖,哥就是在跟你说话,以后自律点,把数学提上去,你跟西西的成绩最像了,都是数学物理差,这样可不好。”
“嘿哟,您就别老大说老二了。”子弹头眼神妩媚,以一指抵开李东九结实的胸膛,后娇羞挥了挥手,咧嘴而笑。
唯一正常的痰盂眼神惊惶,捶胸呕吐。光头那强壮硬汉走到两人中间,扭起公狗腰撞了撞他们,他销魂抛了个媚眼过去,嘴唇微撅,嗓音尖细。“死相,死鬼,没想到你们好这口,我也要嘛。”
“不对啊,九哥这一回足够说你了。”我粗暴别开碍事又骚气冲天的光头,冲子弹头说完话,复又睁一睁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李东九的成绩单,已不是张嘴惊叹了,而是震惊道:“我的天,化肥发挥得也太好了吧!!语数外达到了沸点!!余下的成绩也算拔尖!!啊啊啊!!!我没眼花!!!”
我高兴得发出尖叫,顺手勒住两旁的人,欣喜若狂地疯狂摇晃他们,并且原地蹦蹦跳跳。光头和子弹头发出要被勒死的声音,他们被我晃得来不及替老大高兴。痰盂则夺过那成绩单看了看,瞪大眼睛后,也热泪盈眶着欣慰极了。而面前八尺余的李东九淡淡温笑,比起其余人的喜气,他实在淡定多了。
我渐渐也就收住了喜形于色,从痰盂手中抢回成绩单,仍止不住地踏脚,并拉着李东九的衣袖叽叽喳喳地说:“九哥,九哥,你把成绩给沙皮...啊呸...给叔叔阿姨看,他们一定高兴死了,一定夸死你,你真的太有出息了,想不想你居然比他们都考得好,甚至超过那些好学生,没辜负我的搭线,没辜负青子的栽培!哈哈哈哈!”
我叉腰仰天长笑,这一疯魔的举动着实惊到了路人,那些人纷纷朝我投来目光。我得意洋洋左右扭脖子,以兰花指将成绩单两角捻起来抖一抖摊开,神气地看了又看,顺便反一个面展示给周围学子瞧瞧,它在我手里仿佛熠熠生辉,有了舞台光环。
“西大妹子不会是疯了吧?太夸张了。”
“太监比皇上还高兴,啊推,应是小太监简直比厂公有渲染力。”
“哇,我们的高兴瞬间黯然失色。”
他们呆了,依次表达了自惭形秽。
李东九摇头失笑,他呵止不了我,最后将手掌抚过来捂住我那张因激动而潮红的雀斑脸,不得不控制一下场面。他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行了行了,知道你替我高兴,人家状元郎都低调着没出声,我这不算什么,你别折煞了我,我还要脸,快无地自容了。”
我俏皮大大抿嘴,拉上了无形的嘴链,他才安心将手从我脸上松开。此时,欣慰过的子弹头开始眼酸了,他虔诚地问道:“东哥,你刚刚上厕所没洗手吧?要不要小的帮你洗洗。”
其余两个不嫌事大儿,添油加醋道:“东哥,您不是说厕纸不够嘛,要不我再去买包纸,您回厕所擦擦。”
“东哥,您从厕所里出来后,老嫌手臭,要不我去买块肥皂,您立马洗香香一点儿。”
我脸色一变,喜色渐失,哼哼笑了笑后,充满戾气地掰起李东九其中一根手指,狠狠往后硬折。他痛得长脸扭曲,化痛楚为力量,伸长了手死死抓住子弹头蓄起的头发,凶残地扯来扯去。
子弹头垂于下方的手神经反射爆破,猛袭向光头做过人体无用组织环切手术的地方。光头一声凄厉惨叫,忙双手护体,然身体一紧,痛得一拳打中了痰盂的鼻梁。
这一处发出抑扬顿挫的啊啊惨叫,引得众人注目。我撩起衣服慢条斯理拭手,微笑示之,“李东九科科优秀,大佬背后的基佬们兴奋,没什么。”
痰盂卒,倒得四仰八叉。
......
又一次聚餐,每人出钱凑了些公款出来,这一回是在饭店里,比较正式。痰盂因家境优渥,出得钱总要比旁人多一些,大家都不是混吃混喝之人,有些讪讪。他不以为然讲道,从前被人抢钱挨打的时候,都是兄弟们帮了他一把,否则被抢得钱只多不少,而且高中也许各奔东西,不用计较身外之物,他也不缺这点儿。
言罢,他掏出手机笑笑,说要打电话给师父,叫她过来一起聚餐。一众人求之不得,也早有这个意思。
遗憾的是,青子和良旌有事来不了,听起来像是推脱。李东九一边唇语说话,一边给痰盂使了使眼色,他便立马态度良好诚恳请师娘一起过来,再三申明是真心实意的聚餐,不搞事,都欢迎。
不料,青子和良旌其实也在聚餐,去得地方比我们这小破饭店高档多了。怪不得她今儿早走得无影无踪,我还以为她买菜去了。
对我来说,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其余人则怏怏了些,讨论着要不换一天安排聚餐,我瘪嘴独自郁闷,饿得揉肚子。李东九便解颐道:“换一天没这个氛围了,师父她老人家吃得那么好,我们也坐下来吃吧,我最近有事,也没空再选时间了,我们先聚,后头有空了,再聚也行。”
说着,他将菜谱递给了我,“你起得早,家里也...应该没吃早饭吧,你先点菜,想吃什么别客气,你点完了,我们再看着点。”
我那雀斑脸阴转晴,立马喜逐颜开,咧嘴正想接过菜谱,一时凝顿住了,我收回手冲他们客气道:“别呀,我吃过早饭了,你们先点,每次什么好的都让女生先,这都快分别了,还是你们先吧,男生也是人。”
出钱最少的就是我了,我当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摆了钱出来立马将手揣回兜里了。
他们纷纷摇头,一致示意我先,并沉默了须臾,后注视我分别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们太看重师父,就会忽略你,你先吧。”
“是的,要是徐学姐在,我们大概第一个把菜单积极给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西大妹子了。”
“我们男的就是粗大条,没那么细心,这该照顾你的,不能少,我们几个不挑食,喊你选你就选,你不选我们也不选。”
李东九莞尔,再次将菜谱摆在我面前。“看来他们还不算神经大条。”
我却眼睛发酸,将额头磕到了圆桌上,搜出纸巾说道:“我擤个鼻,你们盯着我,我不好意思。”
他们笑了笑,不调侃我,不闲谈其余,默默等待。
我使劲儿擤了一下鼻子,那一声震颤的噗响,犹像放屁。他们憋不住声音,怪异咔咔咔地笑,笑得跟猴子发情一样。
我闭眼咬嘴,抬头欲磕桌,重磕那一下却软软乎乎的,一点儿不疼,斜眼一看,是李东九的手放在了圆桌边沿上。他指向他们依次爆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放屁,那个光头以前放个屁把痔疮脱出来的事还记得不;还有痰盂那次醉得走错房还滚下床,被爷爷当成吐痰的器皿吐了一脑袋海飞丝;子弹头过年放鞭炮炸人家后门的茅房,跑得太急一脚插进粪坑里爬都爬不起来,还被炸成了屎人。”
这一回换我拍桌大笑,“简直比我上次大便失禁还好笑!”嘴快说出来后,我笑容渐凝,嘴型僵硬:“......”
“你什么时候大便失禁的。”
“劲爆,劲爆。”
“甘拜下风。”
我揪发解释,“上次就...十年前以上的事了,也就喝奶的时候吧。”
行了,饭前别屎啊尿啊的了,点你的餐。他们各自捂头捂脸,挥手催促我。
李东九压根没将我的糗事当回事,似乎也不信女孩子十几岁能大便失禁的这种事。他们刚才也只玩笑而过,以为我拿自己调侃他们。
我微微松了口气,适量点好了菜,将菜单传给他们。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我们说起了闲话,李东九考试超常发挥,仍然令人感到梦幻。
我们当面大胆讨论一二,猜测他考得这么好,是不是作弊了。
他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看我们,却配合道:“等一下警察就来抓我回去调查了,这是最后一顿饭,我得多吃点。”
我们讪讪后,问他如何在短时间里飞速进步,都是一个补课营里的,怎么他就坐了火箭一样,飞到了天上去。他的回答毫无亮点,没有捷径也没有技巧,踏实学咯。
子弹头认为他藏技。他气死人地讲,我一学起来,自己都怕。
饭菜陆续上桌,各自斟了点儿小酒怡情,席间,我喝了些酒后,扭头问李东九,“考得这么好,你好像没那么高兴。”
“高兴,真的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
我瞬间明了,打了个响指,拍拍他肩侧道:“唉,那有什么,都中考过了,就别用那些屁大点的事当针戳心脏了,你就这么想,把人利用完,是你潇洒甩手了,这还不爽吗?”
他竟中规中矩道:“得感谢青子,也感谢你,功归功,私归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们夸道,咱老大还是咱老大,做人态度,看似痞气,其实正经。
李东九淡淡笑了笑,他仔细看着在座每一张脸孔,斩钉截铁地说,各奔东西了,要永永远远记住我们,记一辈子,到老也不忘,也许忘得了我们的模样,绝忘不了这时的感情。
他那时的语气我们并不曾注意,只是心潮澎湃地说着各自的中二青春感言。他沉静看着我们,除了那一句各奔东西的话,再没说过什么多余的话了。他也看看自己的成绩单,满足地笑了,失意地笑了。
这一回喝得最多的也还是他,另外几人主张一起将李东九送回去,被我一人硬揽了下来,他避讳的事,我少不得要帮衬些。免得回头他不高兴,全怪到我身上来。
我没钱坐车,他这站不稳的醉汉,我可想一绳子勒死了倒干净。我叹叹气,肩负重任,扛着他手臂晃晃悠悠朝车水马龙的中心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暗了许多,乌云密布的,雨欲下未下。
他忽撑在墙边,痛苦呕吐,一边要命地吐,眼泪还大颗大颗滚落,泪流了一脸。我眼前划过忍春病吐的画面,上前便拍拍他弯下的脊背,慌忙从他裤包里搜寻钱,无措劝道:“九哥,以后别喝酒了,最后难受的还不是自己,凡事得有个度,我...我帮你去附近的小店买一瓶水来。”
他头抵着墙壁,人还没站直,便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鼻音浓重而沙哑道:“我不要水,要安慰。”
我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第一次在人面前露出脆弱,不像从前那样即使脆弱也拼命藏起来。他额头青筋一条条涨起,肤色也透红,吐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脖子粗了一圈,甚至被秽物堵得有些窒息了。
我那叠手纸全给他擦秽物了,幸好他没再继续吐下去,醉了的他还知道挪到干净的地方,眼神空洞地痴坐。我想了想,将他当初讲给我的话还给了他,“那几颗星如此循环往复,往复循环。形成三角恋,挂在那天边儿上,永恒孤独地教世人作道理,只要有一方回头,也没那么多痴情苦恋,枷锁是自己给的,能解的也只有自己。”
他眼神依旧空洞洞的,我继续说道:“你还是回头多看看那些暗恋你的姑娘吧,她们大约也像你这么伤心,所以对待暗恋你的人,要温暖一些,天下的花儿多着呢,何必单恋一枝花。”
说这话时,我想了想自己,也想了想良旌,发现连自己也宽慰不了。
我没话可说了,他发呆时脸上又流下两行清泪,沉默不语。看来是坐够了,满身酒气的他踉踉跄跄起身,将那张醉醺醺的脸埋到了我肩上,他鼻涕眼泪全擦在了我喜欢的衣服上,还眷恋蹭了又蹭。我又想一绳子勒死他了。
他蹭干净脸上混流的鼻涕眼泪,利用完了我,语气沉着地说,你走吧,我知道回家的路,清醒了,天黑了。
心里倏地闷了一下,大约是气血不足的原因。我还欲再说送送他的话,他前面走着,已提前挥挥手向我无声告别了。
那高高瘦瘦的长影起初步伐虚浮,渐行渐远走着,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却逐渐走得平稳了。他一个头也没回,却是我莫名其妙将他背影看到看不见为止,才转身回家。
那天晚上我思来想去,觉得他不至于为一段单相思哭成这样,又说不上来什么。仿佛几片乌云堆积在心头,无间隙挤迫着内心,暗压压的,使得我闷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