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前后,良旌为青子做了很多微不足道,却是普通男人不易上心的事。就冲他能从大学赶回来,已是行动代表了态度。
青子前后却待良旌冷冷清清的,他也没多想,只当她是伤心所致。李东九在知道谢良旌这个人之后,终于死了心,青子也不用找机会与他说清楚了。
补课营的后辈们在大排档办了一场谢师宴,良旌想跟着青子来赴宴,顺便探一探她的交际圈,瞧瞧她那几位人模狗样的徒弟,显摆一下自己师娘的身份。
青子起初推三阻四,忽又答应了。
她近来忽冷忽热的态度,叫良旌摸不到底,因着担心,他还塞零花钱贿赂我,问我青子的状况。譬如,是不是他们太长时间没联系,青子对他的感情因此不声不响淡了;或者伯母去世,打击到了她,她性情有所变化;最坏的打算便是她移情别恋,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后生,这小后生中猜想最有可能的是补课班里的人。
我拒收他的钞票,冷冷对他说了两个字,废话。
这回答也够笼统了。衣冠楚楚的他便对我说,西子,其实我也摸不着你的情况,女人心海底针,你们还真是两姊妹,令人捉摸不透。
是以那场谢师宴,谢良旌铁了心要去。等赴宴后,他暂时踏实了。一对才貌双全的璧人手牵手牵来到现场,青子和他坐在一起后,还郑重向大家介绍了良旌,也解释之所以在高考前遗忘这位师娘,是因为作为师父的她意力不足,担心影响到高考。
青子很少如此风趣的讲话,也作女中豪杰举杯庆贺,先恭喜他们凭自己毫无保留的努力完成了中考。几位后辈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生硬略笑的李东九,气氛虽暗潮涌动,还是给足了青子面子,纷纷起身碰杯,再轮流敬酒。他们敬酒时自动忽略了良旌,这一微妙的态度,也算表明了立场。
没人给良旌敬酒时,独我一人敬他,他也从容不迫借我的酒,一起迎上去碰了杯。
我这一举动便是他们眼里赤.裸.裸的叛徒,一道道刺人的目光袭来,带着探究与疑问。身旁的光头勾搭住我肩膀,说悄悄话质问我,“怎么你也拆东哥的台,你哪边的人啊,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娘真的假的,什么情况,不会是临时演员吧?”
子弹头以手背遮嘴也凑过来低语,“咱师父不像是会请临时演员的人,我看...这一回东哥是没望了,还是赶紧想想情伤治疗法得了。”
话毕,他们同时看向我,望我给一个准信儿。
我拨开他们搭在我肩上那猿猴长臂般的手,贴桌坐正了,兴趣索然地夹菜吃。我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泡沫直冒的啤酒,举起来豪气道:“不高兴的,高兴的,都喝!”
没等人碰杯,我一饮而尽,也再次斟满了酒。
这场谢师宴因为良旌的出现,而变得各怀鬼胎,假使良旌没出现,这场谢师宴也许更糟糕。良旌好像成了一道缓冲剂。我邀请过八喜,她本来也要来的,一听有青子,又直言不来了。
李东九一言不发,独自灌酒而喝。其余人煞费苦心地维系气氛,纷纷发表中考感言。光头自我感觉一贯良好,大家捧场说,他一定能拿大满贯,实际上我们已料到他将来惨不忍睹的样子。其中子弹头是最不令人担心的,痰盂家境殷实也不担心什么。
轮到李东九发表感言的时候,大家把啤酒瓶当作话筒递给了他,他接过后握在手里酝酿一会儿,凝神看了看青子,也霁颜看了看我,最后环视桌上的每一个人。“我考得挺好,谢谢知青,谢谢妹子,谢谢兄弟,造就了努力一把的我。”他不急不慌倒满面前的酒杯,打了个嗝儿,“那个谁,穿衬衫那个,我们把师父托付给你了,你要是让她哭,我们这些后辈,也让你哭,你要是令她笑,我们自然也跟着笑。”
发表感言硬生生被他说得像获奖感言,以及送姑娘出嫁。
他们甚至莫名其妙鼓起了掌,掌声逐渐激烈,令人生出感动之意。良旌合上青子的手,给了大家一个顺耳的交代,“我立誓于此,此生最不负知青,不负诸位见证。”
他转头温情注视青子的时候,青子并未看他,只是冲他们露出浮于脸庞的笑。
那两男子汉看来都是胸襟大度之人,没成情敌,反成差强人意的拥护。
我适宜地举杯,“真是太感动了,太幸福了,太美好了,喝!”
众人连忙端杯,声声附和。
这场谢师宴里,只我和李东九不停地喝酒。青子见了,伸手要抽走我杯子,“贪杯不好,多吃点菜吧。”
“关你屁事,我高兴。”我稳然不动地紧握酒杯。
良旌爱屋及乌,起身也想抢我的酒杯,他将我手腕儿给握住了,再试图用另一只手夺杯,“看来是醉了,话这么粗,傻丫,喝多了伤身,待会儿你醉了,知青背不起你,我也不好扛你,我最多抬你的脚。”
李东九竟成了最了解我的人,他上前一把攥住了良旌的手臂,语气生冷,“放开她,我妹子要是装斯文,那才可能是醉了,今天她高兴怎么喝就怎么喝,好不容易喝一次,打扰人雅兴,该罚,你也喝,”李东九顿了顿,拍拍自己肩膀,低沉地说:“我妹子,我负责,她要是醉了,我爬着也得把她背回去,给安置好。”
“九哥,你爬着把我背回去,那我干脆在你背上过夜好了,打个计程车能费几个钱,我既然是你妹子,你还舍不得为我花这点钱么。”我笑一笑打破僵局,掰开了李东九有力的手,良旌的手自然也松了。
青子见气氛降了温,也打和气退了一步,“罚就罚,好不容易聚一次餐,是该尽兴,妹妹高兴,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是要宠着,不宠她,宠谁呢。”
他们便开始师父长师父短的敬酒,良旌这滴酒不沾的人,今日为了青子,倒喝了很多酒。之前过年,我爹倒酒给他,他也婉拒了,说自己不大喝得。我看啊,他就是想在长辈面前卖乖,我见他现在喝得挺顺。
我有个不着调的九哥,也令我悻悻,他不止于灌自己喝啤酒,还喝了一瓶二锅头,最后是被兄弟们五马分尸状给抬走的。期间几位兄弟也喝多了,不慎来了一场阿鲁巴,迎着路边的树将李东九的裆生生撞了上去。
临走前,我们仨儿都替他感到疼。良旌还笑哈哈地揶揄道:“你这位哥醉成这样,你要是也醉了,果然是要在他背上呆一夜的。”
“我不会打计程车吗?”啤酒不醉人,我喝多了也是肚子涨,头微晕,意识正常,走路一如既往的逍遥。
青子冲我一挑眉,“你们要是醉了,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不是我。”
“还有我呢。”良旌手一伸长忽将青子肩膀抱紧,她却不自然地用胳膊抵开他的亲昵。良旌以为她因我在这处而不自在,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调笑她几句。
我看着他们扎眼,一挥齐肩发,往前面潇洒大步走。偶尔回头,只见那对若即若离的情人一前一后地走,时而并肩,时而显距,最后良旌硬攥住了她的手,两人才恬静散步般行着路。
行至门前,青子唤我先入门,我嘴上应了,实际上躲在门缝边窃听。青子着实古怪,她面对良旌时神思恍惚,连我也感受到了。
未料我一场偷听,知晓了青子杞人忧天的决定。
她径自坐在楼道石阶上,良旌顺应其坐姿,也挨着她一道坐下来。先开口的却是他,“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相比于之前的惴惴不安,良旌看起来踏实多了。
青子微微颔首,她攥紧了衣摆,尽量平实道:“我自知...齐大非偶,没敢多想今后的事,时拿理由搪塞自己,掩耳盗铃,但是高考过了,人的目光也长远了,不得不去较真,考虑到现实,我们之间其实...井浅河深,不是吗?”
“齐大非偶?井浅河深?”他眼神清明地低喃一遍,忽而捉摸不透地笑了,“不是,我不认为知青会拿读过的道理困住自己,你是有学识底气的知青,齐大非偶这样的话,不会是你说出来的。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又怎么会被你吸引呢?如果你没有认真考虑过,当初又怎么会答应我,门第可以是别人的理由,绝不会是你我的理由,除去身后的父母,我不过也是跟你一样的寒门。”
他想了想,温和敦厚道:“你如果不喜欢了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我确信,你还喜欢我,大概有什么事令你苦恼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面对,帮你一起解决,真正在乎你的人,乐也享,苦也享。”
她嘲笑,“解决?希望你别吓跑了就阿弥陀佛了。”
他蹲到青子面前,眼神坚定地平视她,正容亢色道:“有什么你就摊开来说,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否定了我,这不公平。”
青子被良旌莫名的自信和无懈可击的直觉给打败了,她深呼吸一个来回,吞了口水润腔润喉,做好漫长的准备,方缓缓启口,“我妈是乳腺癌去世的,这你知道。”
“我知道。”他摩挲她的双手,给予安慰。
“这病是有遗传的,家族里如果有人患了这病,那么我患病的几率也会增大,我想好了,以后到了一定年纪,会做乳腺切除手术,进行预防。”青子罕见失了理性,说起来后傻傻哽咽,她的眼泪更一颗接连一颗地滑落。
良旌愣了下,笑意浮现在眼中,他才抹净她脸上的泪,那颊边的泪珠又有了,他抹一下,泪掉一滴,最后他干脆拥住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怕什么乳腺癌,能活一天,我珍惜你一天。”
她推开良旌,鼻音浓重道:“你还是不明白,以后,要是做了乳腺切除手术,我...我就不像女人了。”
良旌思虑一二,话语深奥,“那我到时候,也做个人体无用组织环切手术。”
“什么手术?你也有手术要做?”
他涎眉邓眼,“生殖器上的手术。”
青子瞪大了水亮的眼睛,涨红了消瘦的脸,也破涕为笑地打他,“我看走眼了,你不是正经人。”
“冤枉,我没说过我是正经人,我说的那个手术每个男人都得经历。”他收敛了笑,与她十指相扣,神情郑重,一板一眼道:“就算以后你真有什么,我也陪你一路走到黑。”
二人隔阂消除,目光深情款款,你望我,我望你,显然是接吻的前奏。
......
还以为能看见他们正儿八经的分手呢,白高兴一场,委实虐了我一把,真是晦气。算了,他俩要是分手,我说不定连良旌的面也见不着。我丧气离开门缝的时候不慎发出了点响动,他们如惊弓之鸟,同时乍然立起,万分紧张地看过来,一见了是我,不是屋里大人,又松了一口气。
接着,两人又是摸头又是摸耳朵的,还清了一清嗓子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听墙角的。
“做人体无用组织环切手术的时候。”
我面无表情嘭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