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娣按耐着没给青子打电话。
青子已坐不住了,她用座机拨了一通电话过去,话还没说出来先哽咽了一会儿。青子一个星期里起码有六天是要打电话给代娣的,问她好不好,病什么时候养好,再说一句我想你的话。
妈,我想你。我真讨厌青子说这一句话。
她就不能放在心里吗?为什么要说出来?我从始至终感到费解,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能真情流露,作为旁观者的我,不由自主会替她起鸡皮疙瘩。
我又怕煽情又要在一旁看,肖似看恐怖片的矛盾。那晚等李东九他们散了以后,她又抱着座机与代娣通话,前面啰啰嗦嗦说了一些关心的话,最后的重点来了,“妈,我好想你,我能不能来看你一次?”
电话那头似乎没出声,她便怨道:“哪有做子女的不能探望生病的母亲,您也太奇怪了。”
这一通电话过后,代娣做主择了一个状态尤佳的星期日,通知青子去探望她。这一天惠风和畅,代娣穿得不是那样厚,看起来是这个季节应有的状态,只有帽子戴得严严实实,没有摘。
青子争取到了一次能来看代娣的机会,兴奋得一大清早将不甘不愿的我拉起来洗漱,还抽疯一样跑去城边儿的野地里摘了一捆金灿灿的油菜花。
我说,又不是生疏的人,送什么花啊,你送正经花也说得过去,油菜花是个什么东西,好土啊,我闻着还臭得要死,你是不是也病了。
她说,我妈就喜欢油菜花,以前她种油菜花厉害着呢,我摘给她是我的心意,这是我们母女的情调,你这块木头不懂。
诚然,我这块木头不懂,甚至目睹代娣眉欢眼笑接过那捆油菜花深深闻了一口,也不甚明白那臭烘烘似牛粪一样的花真有那么好闻么?
她们叙旧时,我好奇地将鼻头埋进油菜花里闻了闻,还是一股子浓浓的臊味儿。她们瞧见了我眼鼻抽搐的模样,捂嘴嘿嘿笑了笑。
连爹也打趣我是狗鼻子,太敏感啦,就我闻得到臭味儿。
青子笑得并不久,她摸一摸代娣冰凉的四肢,也猝不及防掀开了代娣脑袋上的那顶帽子,屋里一时静默了。
她们张皇寂然对视。代娣有一些慌乱地重新戴好帽子,才仿佛遮掩住了什么。
青子却再次摘掉了代娣的帽子,她安静地缓缓抚了抚那光秃秃的椭圆头顶,斯须,语气平坦道:“妈,你剪头发了。”
代娣安详了些说:“住院不好洗头,又长了些白发,干脆剪了,休息的期间多吃点黑芝麻糊,慢慢就能长出黑头发了,你看我,老了还想臭美。”
青子目光深微地盯着她的光头,神情恍惚了几瞬,似有朦胧的纱覆盖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被日光阴影糊了的那张脸。她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又一低头,寻了些话宽慰人,“一定会长出黑黑长长的头发,芝麻糊不够了,你打电话跟我说,我让西西和叔给你送过来,我好好学习就来不了。”
我爹在一旁忧心看着,终于能说上话了,“一定,必须的,没了,我回乡下拿,那些芝麻糊也是你们爷爷奶奶上一回来看人的时候拿来的,很地道,很醇香。”
她们一人嗯一声,房里气氛一时静了许多。
我捡起油菜花又闻了闻,我一闻,她们见着我的表情便笑,于是我糟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鼻子,麻木将至,丧失嗅觉。我似乎对这土花的气味过敏,从此以后我见了油菜花便绕道远离。
于青子来说,星期日须臾而过,一晃眼余晖便落了满地。她恋恋不舍握着代娣的手,信誓旦旦保证,“在这最后的关头,我一定不放松学习,考个好大学给你长脸,妈,你要等我。”
我以为她又会像寻常打电话一样哽咽,可是没有,她笑呀笑,一点也不担心什么,还说会听妈妈的话,高考结束以后,再来做孝子。
往后的日子,青子果真不闹着要来看代娣了,而我隔三差五去捞吃食,也撞见过三三两两来看望病人的几位亲戚,又可以捞一大把吃的了。
这期间,我眼见代娣被病痛和化疗折磨到不成形的样子。
她明明努力接受化疗,癌细胞却疯狂转移,化疗和癌细胞同时在摧垮她的身体。她每一次苦不堪言的哀嚎,每一次痛不欲生的呕吐,每一次迫切吃止痛片,都仿佛掉进了地狱里勇敢接受残忍的酷刑。
她痛得满头大汗打滚时说,这比以前被前夫毒打了还要疼多了,胃也像被火烧穿了一样难受,永颐,救救我。
我爹便泪眼婆娑地抱住她,一下又一下拍打她那单薄的脊背。
她不慎从床上摔下来时说,要是身上的痛,跟摔到地上的痛一样就好了。我和爹一起扶起浑身软而无力的她。爹说,痛到我身上才好。
她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也摸摸自己手术后的地方时说,以前我是老女人,现在我连女人都不算了,嘿嘿,是个老家伙了。
爹说,忍春,你一辈子是我的妻子。
忍春是代娣的新名字,她自己改的俗名儿。人生了病,孩子气多了。这名字也不见得好听,我们都随了她,一起这么喊她,忍春长忍春短的,她便朴实而满足地笑了。
她知疼,渐渐却不喊疼了,常常把嘴皮子咬破,嘴唇上便溢出了许多血。她疼痛时候也不哀嚎了,扭着挣扎的身体似神经反射过长的海鲜,可滑稽啰,她汗湿的苍白模样,也似从水里捞上来的生物。
忍春痛到神志不清时,还胡言乱语说,自己是一条换了新脚的人鱼,老太太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没了。
我静静看了,觉得好疼,好疼。
她仍然没有放弃化疗,苦苦支撑,等着青子高考,等着青子上大学。她痛苦时候,眼里从不失那一份希望,即使煎熬,也咬牙挺过去了。
青子一直沉着气,没再来看望忍春一次,高考过后,她兴高采烈来了医院服侍病母,喜逐颜开地说,妈,我考完啦,我终于能来照料您了。
可是没过几天,忍春的病急剧恶化,守过了青子高考,却防不住病魔的侵略,她身上溃烂的每一处都开始崩溃了。那些癌细胞扩散得极快,医生说转移到了肝肺肾,器官衰竭了。
那天早上忍春沉着睡眼,有些喊不醒。我爹便心慌小心地晃她,代娣,代娣!
她缓缓张了眼皮,呼吸着气儿提醒我们,我叫忍春。
好,忍春,别睡啦,该起床啦。
她疲倦地说,我累了,要休息。
爹不厌其烦地说,晚上才是睡觉的好时候,白天要把眼睛睁开,好好看世间的光景。
她起初答应了,陪着他们轻声说话,渐渐没了声儿,似乎睡过去了。我爹又慌了,合着青子一齐摇晃她,她脸颊忽然红润了些,人也有了精神,身上摸起来比寻常温热。她挺一挺身子挨个儿与我们说晚上好呀,那几声恍若隔世的晚上好,令人心神不宁,好像一位将要远别的人,在与我们挥手道别。
叙旧过一会儿,忍春一躺下沾了枕头,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便奄奄一息,她昏沉半睁的眼里是萎顿的迷惘与迫切,她辛苦伸起干枯的手,想要在上方的空气里抓住什么,嘴里发出啊啊的哑声。
我们俯身听见她急促地喊,青子,西西,永颐。她不间断循环喊着我们仨儿的名字,声音渐渐慢了,嗓子上的力似乎一点儿也抽不出来了。
青子紧紧握住忍春的手,在病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哆嗦地跪在地上,牙齿相互碰撞着喊:妈,我们在这儿呢!
忍春的生命几乎快流失了,他们急慌慌地冲病房外面喊医生喊护士。
我转过去,大脑空白地望着窗户外面阴沉沉的天。
我爹回来以后一把扯住我后衣领,将我的头仓促按到了病床上去,他在我耳边赶命似的大喊,喊她,快喊她!喊呀!!爹求你了!!
他的哭腔里是极度卑微的乞求。青子也焦急捏住了我的手臂,一下紧,一下松。
我愣了下,哆哆嗦嗦也打着冷颤,眼前她垂死的整张脸就在我眼前,那被泪水沾湿的沟壑,好像背阴山蜿蜒的荒凉地域,一股阴冷的死亡气息正在腐蚀那张失温的脸。她竭力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想要看清什么。
我嗫嚅嘴唇,轻轻低喊了一声妈。青子也一齐喊了她,妈。
她眼里最后的柔和一瞬集起,又顷刻散去。
我下意识笑了,看着她,又呆了几秒,一种复杂的情感随之牵扯住心脏,使我隐隐作痛。
病床上形似老妪的她,瞳孔逐渐涣散,但她努力翕动着起皮的唇,嘴微微一张,嗌了一声儿,人便没了。
而后,病房里便只剩下他们呜呜悲泣的哭声,渐大渐小,飘飘忽忽。
忍春去世以后,良旌也风尘仆仆赶回来参加丧礼了。李东九那几人得知这则消息后不以为然,只以为我在开不尊重长辈的玩笑,我成了被集体批评的对象。直到青子出面说话,几个男子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懵过以后,后知后觉哭哭啼啼起来,也埋怨我们瞒着忍春生病的事。
李东九说阿姨那样好,他又叹,好人不长命。接着,其余人也共鸣念起了忍春的好,念她热情好客啦,关爱晚辈啦,贤惠温柔啦,能教出青子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儿,了不得。
办丧事的几天,他们也全和自家人一样忙里忙外帮忙,比那几位猫哭耗子的亲戚真情实意多了。哭丧那一日,光头那杀猪般的嚎叫哭得才像是忍春的儿子,青子和爹在外人面前平静如水,连掉眼泪也是悄无声息的。
爷爷将自己收藏的一块好玉放到了忍春嘴里。
至于奶奶,也分了一些首饰出来给殡葬的忍春。我问她,为什么舍得把首饰分给讨厌的媳妇。奶奶道死者为大,忍春嫁进来,也算她大半个女儿了,这样苦了一生的忍春走得便算体面了。
谁告诉了你她的苦?
奶奶指了指变幻莫测的天,也缓缓指了指自己。
那些夜里,青子都孤坐在椅子上沉寂地凝望窗外交错的树影,她不说话,也不做什么,红润的眼睛偶尔流一些水泽下来,嘴巴闭得紧紧的,泪水即使滑入她干涩的嘴唇里,也进不了她口中。
我不打破平静,只静静地坐在她旁边,一起寂看窗外随风摇晃的树影,看见那婆娑的树枝,我便想起忍春干枯瘦弱的手;又见那灰暗的影子,也想起忍春病后总戴着一顶灰不拉几的帽子;等透着冷光的月亮出来时,我再次想起了忍春光溜溜的秃脑袋。
青子也一定同我想得一样,不然她何苦盯着树影和月亮郁郁落泪。
而亲眼所见忍春从病初到病末的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